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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和社工，因为工作的需要，我经常出入晚期癌症患者的家中和病房中。
2020年10月的一个早晨，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屏幕自动弹出一张ICU的心理会诊单：X先生，男，70岁，身患胃癌和20多种基础疾病，因呼吸困难、心脏问题、进食不好住在ICU。目前情绪不好，不配合治疗，夜间难以入睡。
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倔强又虚弱的患者形象。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我能帮助他吗?带着疑问和一颗助人的心，我来到ICU。
和往常一样，ICU外坐着一排排焦急等待的家属，ICU内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监护仪滴滴作响，身穿隔离衣、面戴口罩的医护人员忙碌地来回穿梭，患者们则全身插满管子沉默着。一进ICU，我的心不由自主就沉重起来。
医生带我来到X先生的床前，他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戴着鼻饲管，半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望着天空，眼神空洞，面色憔悴。
安静地，我坐在他的左边。他的脸朝着右边，半闭着眼睛，对我不理不睬。
为了打破尴尬，我轻轻地问：“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不好。”他小声嘟囔着。
我接着问：“你在ICU住了多久了?”
他缓缓抬起手，用手指头比了个四。
“住了四天?”
“嗯。”
“住了四天，你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什么变化没有?”
“没什么变化”，他烦恼地摇摇头。
“什么地方没变化呢?”
“我以前坐不起来，现在还是坐不起来。”
“住在ICU里，你的睡眠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感受到他的淡漠和疏离。
“睡不好，白天黑夜都睡不着。有的时候迷迷糊糊，不知自己睡着没。”
难得他多说了几句话，我赶紧带着同理心回复他：“ICU里面白天晚上周围都是机器哒哒哒的声音，灯没法完全关上，睡眠很容易受影响。”
“是啊，我在病房里，就觉得自己睡眠很好。”他叹了口气。
我点点头，顺势把话题转移回疾病。“你睡不着觉，会想你的病情吗?”
“怎么不想，一直想。”
“会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的治疗程序是不是错了。”
“哦。可以具体讲一讲吗?”我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情知道多少，担心冒冒失失谈癌症会引起他的反感，只能鼓励他多说。
“我有心慌，有冠心病，现在胃也有毛病。我的身体很差，我觉得我应该先治疗心脏病。”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心脏病非常严重，应该优先治疗?”
“是的”。他点点头说。
“心脏是很重要的器官，确实应该早点治疗，我会告诉医生你的担心。但心理问题也会影响心脏，我这次来就是帮助你调整心态的。”他困惑地看着我。
“你家里人对你好不好?谁来陪你?”
“我老伴和我弟弟来陪我。”他的表情开始轻松。
“很好啊，感觉全家人都很重视你。”
“是的，他们都很好，每天来看我，很关心我。我的侄子也在你们医院上班。”他更加放松下来。
“有亲戚在我们医院，太好了，方便了解治疗的情况。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做了很多工作，做过销售员，还做过工人，反正我做过很多事。”
“销售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需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是个很不容易的职业。”
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这么多年来，你觉得你积累了什么人生财富吗?”
“我没什么钱，只有一些退休金，退休十年了。”
“人生的财富不光指钱，还包括家庭，其他很多方面。”
他开始有点触动了。
“我觉得我有几样财富。我有一个妻子，她照顾我很细致。我还有个女儿，她很孝顺，很爱学习。我的女婿很能干，也孝顺。我觉得我很幸福，有了他们我很知足。”他突然一扫之前的颓废，大声地说。
“你的这些幸福很难得，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退休之前，我们考虑的是事业。但是在退休之后，我们考虑得更多的是家庭。家庭的幸福也是一个人重要的成就。”
他点点头。
“你的孩子也教育得很好，他们都能自食其力。”
他激动地重复了一句：“我的孩子不光是好，而且我为他们骄傲自豪。”
“我记得一个主持人曾经说过，人老了，想要幸福，有四样事情很重要。老伴儿，老房子，老朋友，老本，还有好的身体和好的心态。”
“除了没有好身体，其他我都有”。现在不用我询问，患者都会主动说。“你不知道，我有一套老房子。我的房子户型特别好，住得很舒服。”他的眼神变得温暖起来，飘向远方，似乎回到了家中。
“是啊，这个房子是你亲手挑选装饰的。在这个家里，你抚养孩子，邀请朋友，和家人聚会。”他眼睛湿润了，头扭到一边去，半天没说话，然后突然大声说：“我这一生其实很幸福，我知足了。忽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对未来也不担心了。我真的什么都有了。”
我带领他做了一个放松训练。等我的指导语说完了，他仍然闭着眼睛。“我觉得现在很舒服”，他的嘴角开始露出一丝丝笑容。
“生病无法选择，但你仍然可以好好活着。”我鼓励他。
在这一刻，我发现他的眼睛明亮起来，脊背挺直，微笑着扫视了一遍四周。
“医生，你有名片吗？你放心，我不会影响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想告诉我的侄子也去考心理咨询师证。我希望他能像你一样，帮助别人”。他突然期待地问。
看着他带着笑意的面庞，我不忍拒绝，只能找来一张纸，郑重地写下我的名字递给他。“其实不仅我，我们的医护人员都很关心你。你可以信任大家，遇到事情多沟通。”
他看着纸片，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会的，我想通了。等我从这里出去，我请你吃饭。我从来不知道，和人聊天也能那么开心。”
离开ICU，走出医院大楼，天已经黑了，路上行人稀少。昏黄的路灯朦朦胧胧，但我的心很温暖。在医院，我们陪伴着患者，而患者也用他们的真诚信任照亮了我们的人生路。
湖南省肿瘤医院 邹然
通讯员 彭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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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袁小玉
来源：大众卫生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