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类不断抗争、妥协、遗忘。在喧嚣与困境中,他们不惧岁月如风,在千锤百炼和百折不挠里,坚守、沉淀、自得。功夫,是日复一日的刻苦修炼,是沉寂后的蓄势惊艳,是乡土文化的艰辛守望。
“王爷山的打”:跨越千年 自成流派
沃野里的稻谷正积蓄能量,农忙时节即将到来。一踏入新化县西河镇正中村的地界,村道旁气势不凡的“刀光剑影”,时刻在提醒来访者,这个位于湘中腹地的乡村很不寻常。
(正中村村道边刀剑造型的路灯)
在正中村,以前几乎人人习武,这里的人深信,“养子不习武,难熬天下苦”。“眼传神、手似箭,身如轴,步似轮,桩稳固。”这是村民们从小就会念的口诀。
村里的风雨桥上,七十二岁的陈竹贞给我们打了一套梅花桩,她是嫁到正中村后,跟丈夫学得一手功夫。廖国民七十七岁了,打起太空桩来张弛有度。刘锡凡太爷爷九十四岁了, 上一秒还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耍起把式来,一招一式,依然精气神十足。
被称为“王爷山武术世家”的廖湘元家里,有一个简单的“兵器室”,陈列的都是老爷子的珍藏,这些奇形怪状的兵器,也让我们对正中村尚武之风的源头更加好奇。
廖老告诉我们,他的爷爷廖满山,是当时新化很有名的拳师,武术技艺高超,曾经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新化举行的首届擂台比武上打败众多武林高手,一举夺冠。
一直以来,新化流传这么一句俗语,“四川峨眉山的法,湖南王爷山的打。” “王爷山的打”具体是指什么?王爷山到底在哪里呢?
在西河、孟公、游家三镇的交界处,有一座 “宝塔山”,它造型奇特,从空中俯瞰,山体如巨型乌龟,侧面是悬崖峭壁。山顶的石塔,已在此屹立近两百年,塔身由巨大的石块堆砌而成。
新化县西河镇文化站站长王爱文介绍说,“王爷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我们站在这个塔下面,目光所能及到的地方,这些视野开阔的地方,就叫王爷山。”
西河镇,旧时属于王爷山腹地。世居于此的梅山先民为了获得生存机会,生性警觉,勇猛善战,在“刀耕火种,摘山射猎”的艰苦生活中,观禽技,仿兽姿,创造了独具特色的“王爷山的打”。
宋末元初,这门崇山峻岭间的古朴武学,生发出具有观赏性的民间艺术型武术技艺。此后多年,民间亦尚武成风,劳作之余,村村教“打”,人人会“打”,习武者遍及全县各个村寨。明代以后武科及第者甚多,一大批著名武师、朝廷武将相继在“王爷山”诞生。“王爷山的打”自此威名远播。
如今的西河,习武者众。宝塔山下,我们见到了在家劳作的刘道朋,他是当地有名的拳师,在自家坪里现场耍了一套梅山板凳拳和梅山齐眉棍后,六十八岁的刘道朋劲头不减,“习武六十余年,祖传的棍、刀、剑,叉、耙,那些都练过,练到了家,空手也不怕”。
在以前,“王爷山的打”全靠师傅言传身教,来自山野的“王爷山的打”又是怎么被列入中华武术宝库的呢?
位于娄底城区的梅山拳非遗展览馆内,出生王爷山武术世家、娄底市梅山武术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陈益球老先生,虽过古稀之年,常年习武的他依然桩稳势固。重达几斤的梅山耙,在他手里耍得虎虎生风。
1983年,陈益球因武术功底深厚,被抽调到湖南省体委参加湖南省武术史、武术拳械汇编等工作。趁此良机,他耗费心血,将祖传的“王爷山的打” 进行全面规范性整理,首次将其命名为“梅山拳”、“梅山武术”、“梅山武功”,并著书立传。
(陈益球整理的梅山拳谱手稿)
展览馆内还保留着很多珍贵的手绘拳谱,当年为了系统整理梅山拳谱,陈益球可谓是倾尽所有,光照片都拍了八九千张,再出资请老师绘制,“那个时候一张图片三块八毛,我的工资三十六元一个月。”
经过不懈努力,“梅山拳”最终被国家正式列入《中华武术拳械录》《湖南省拳械录》,尘封多年的梅山武术文化,从此进入全国人民的视野,并大放光彩。
梅山武术市级传承人陈雄志,西河镇人,五岁就随父习练梅山武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日都不敢懈怠,20世纪90年代,他就曾开过武馆,徒弟遍布全国。陈雄志至今记得,小时候每个村里都成立武术队,当时的鹅塘公社,每年都会举行武术会演,“千人棍 万人刀 七里拳”的习武盛景,仍历历在目。
梅山武术,看似朴实无华,却能一招制敌、攻防兼备。去花哨,重实战,在征战和劳作中,梅山先民摸索出了适合自己的“独门器械”,铁耙、铁尺、齐眉棍,甚至日常生活用具板凳、方桌、长烟筒、雨伞等,须臾间,都可化身为制敌武器。
原本是从野蛮的对抗中生出的自保之术,跨越千年,自成流派,2014年,梅山武术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习练梅山武术的罗怡9岁了)
现在,陈雄志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这位曾经想用武术征服世界的武林高手,回到山村,像他的父辈一样,全心全意教山里的孩子们习武。如今,梅山武术走进了新化县各中小学课堂,陈雄志希望,能将自己理解的梅山武术精髓传承下去,让更多人了解喜欢上它。
涟源湘剧:一个县级剧团的“突围”
绿意渐黄,花木仍盛。明媚的仲秋,在袅袅凉风中登场。出发两个小时以后,涟源市湘剧保护传承中心的白色流动舞台车如约抵达,以青山为大幕,缓缓“舒展”开来。送戏下乡,是涟源市湘剧保护传承中心坚持多年的惠民活动。
平静的乡村,因为演出陡然热闹起来。村民们三三两两兴高采烈地拿着凳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抢占”好位置。涟源市湘剧保护传承中心副主任吴标介绍,“我们每年送戏下乡要达到100多场,有时候是连续一个星期,有时一天会有两场。”
涟水河穿城而过,坚实古朴的蓝溪桥横跨两岸,这里保留了几十年前的老城模样。涟源市湘剧保护传承中心,一处很有年代感的四合院,就坐落在这片市井街巷深处。
涟源市湘剧保护传承中心的前身是涟源湘剧团,成立于1950年。涟源湘剧与长沙湘剧同源异流,除了在经典剧目、声腔、音乐等方面继承了湘剧的传统外,又形成了独有的艺术特色。
1956年,12岁的梁永莲进入刚刚创建不久的涟源湘剧团,隔年被保送至湖南省艺术学校湘剧科学习,学成后一步步成长为涟源湘剧的“名角”。在涟源湘剧非遗展厅,梁永莲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当年穿过的戏服,如今它已成为珍贵的陈列品。
1959年,“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到了,为了生存,剧团的演员们就靠着一副扁担走天下。因为功底扎实,梁永莲成为涟源湘剧院培养出的第一代“李三娘”。《李三娘》又名《白兔记》,是湘剧高腔四大经典名剧之一。2017年,吴标接过前辈的衣钵,成为了涟源湘剧第五代“李三娘”。抓住梁老师来访这一难得的机会,吴标和同事们投入排练,过几天,传承中心的剧场将迎来一批小观众,他们想把戏曲的种子,种在孩子们的心中。
基层剧团要生存下去,必须要出戏。文艺院团体制改革以来,很多县市剧团纷纷解散,涟源湘剧团依靠过硬的创作力和一批优秀作品顽强生存下来。
2016年,涟源新编历史湘剧《烧车御史》作为湖南省唯一代表参加由中宣部、文化部联合举办的全国基层院团戏曲会演,在北京中国评剧院成功演出。
国家一级导演童晓阳评价这部湘剧说,“场面热烈火爆,男主角谢振定有梅山人的那种血性剽悍的个性。第二个,把骨牌灯,板凳龙这些涟源的民间非遗融进来了,第三个,唱腔,把弹腔和高腔融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创新,是一种探索。”
《烧车御史》也成为当年湖南省唯一一个荣获国家艺术基金资助的县级剧团项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级剧团能获得国家重点扶持,实属来之不易。为了排好这样一台大戏,涟源湘剧人使出了浑身解数。当时剧团正面临经费紧缺、条件简陋、演艺人员青黄不接的困难局面。演员少了,十几个已经退休的老演员、老艺术家纷纷回到剧团,免费参演。梁永莲老师就是其中一个群演。资金不够,剧团的全体演艺人员发起“众筹”。
从举步维艰到渐行渐明,《烧车御史》,这出大气恢宏、阵容齐整,被专家评为“有追求、有情调、有特色、有傲骨”的大型历史湘剧,最终获得第五届湖南艺术节“田汉大奖”。
这些年,涟源湘剧一直好戏不断。2021年,以涟源籍开国上将李聚奎革命事迹为题材创作演出的大型现代湘剧《千里寻党》一经推出,广受好评。同年,涟源湘剧被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保护名录。
涟源湘剧传承,曾经有低落的困境,更有蓬勃发展的希望。逆风而上的涟源湘剧,让更多人看到了湘剧之美。
蛇形山杖头木偶戏:乡村手艺人的执着“守艺”
娄星区蛇形山镇是全省有名的木偶之乡,这里有乡村木偶戏班10余家。一百多年前,它在民间被戏称作“扁担戏”,艺人用一根扁担就能挑起木偶、乐器等全部“家当”,走街串巷、就地表演。当地家有婚庆、起屋上梁、祭祀等喜事,都喜欢邀请戏班来唱戏祈福。
锣鼓声起,响彻山野,这是木偶戏剧团发给村民们的邀约。主家已经提前定好了戏,班主秦逢时领着大家,开始给木偶们按照剧中角色着装。在激昂高亢的锣鼓声里,一个个木偶被赋予了“生命”,有了鲜明的性格色彩。今天台下的观众不多,对秦班主来说,这已经习以为常。
1981年,秦逢时的爷爷秦积良正式组建了双乔木偶剧团,带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木偶,挑着箱担,走过崎岖的山路,跨过冷冽的溪流,到各个村庄表演,并带出了一批木偶戏艺人。从小就跟着爷爷的剧团走村串户,喜欢吹拉弹唱的秦逢时成为了爷爷中意的传承人。然而,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木偶戏艺人,并非易事。秦逢时:“我爷爷讲的,那时候他们写、唱、吹唢呐、拉二胡、绣花、雕刻都要精通,这是唱木偶戏必须具备的基本功。”
八十年代的木偶剧团充满了艰辛和挑战,然而即便只在乡间热闹,木偶的戏服,也是非常精致。秦逢时热情地带我们见识了他真正压箱底的宝贝,“我家祖辈都是唱木偶戏,传到我手里,是第七代,这个箱担就是见证,里面收藏了很多以前的木偶和戏服,别看东西小,都很讲究”。
这个一百多年前的木偶,化身为八贤王,头顶耳布盔,身着四爪龙袍,踱着方步,穿越时光而来。
经过一代又一代老艺人的千锤百炼,蛇形山木偶戏有了自己的戏剧程式。别看布景简陋,木偶戏却是以湘剧唱腔为主,剧目大多取材于历史小说、古典戏剧和民间传说。
咿咿呀呀的唱腔里,藏着几千年的历史故事。只看那木偶一举一动,细节处不输真人半分。忠诚、勇敢、孝顺的花木兰,从军前拜别父母,言辞切切,感人至深。身披银甲、气宇轩昂的赵子龙正与人酣战,配合着金戈铁马的锣鼓声,刀剑铿锵。几个木偶,能演出千军万马。
转至后台,才发现不光是木偶,演员的身形步法也是极为漂亮,木偶踱着四方步,台下的演员也踱着四方步,台上激烈打斗,台下却是忙而不乱,各人可以分饰几个角色,这会刚刚唱完一个片段,那会就要接手演奏。
“顷刻驱驰千里外”, “双手挥舞百万兵” ,夸张写意的表现、随心所欲的创作力,这是杖头木偶戏的魅力。然而,如今的蛇形山木偶戏,却游走在人才流失、无人问津的边缘。谈到这,秦逢时有点失落,“今天演出的这些人最少都唱了十五年以上了,带学徒就没有什么人来学了,带了一个,在戏班里跟我学了四天,他说太辛苦了。”
最开始学好手艺是为了谋生,中间也有过挣扎和退缩,等到真正成为了一名手艺人,一名非遗文化传承者,秦逢时对“手艺人最重要的不是手艺,而是守艺”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体会, “唱了几代,还是要把这个事情坚持下去,我还是有这个信心,把木偶戏发展下去。” 木偶戏的故事,需要更多年轻人来倾听。
在新化,“王爷山的打”威名犹在,曾经遍布全县,一度销声匿迹的武馆,如今重新焕发生机,人人习武盛景再现。涟源湘剧保护传承中心,年轻一代开始挑大梁,涟源湘剧“这朵开在山野的独特山茶花”, 正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它的美。秦逢时最大的心愿,希望能建成一个蛇形山木偶戏非遗展览馆,将爷爷的木偶戏服展示给更多人看。
功夫背后,是坚持,是创新,是守望。(编导:张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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