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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余歌:我为唐诗的弃儿起个名
新湖南 • 湘江副刊
2025-12-20 09:32:47

|周新国

安史之乱的烽烟,燃断了盛唐的长安梦,却意外地捂热了湘江之畔的窑火。当洛阳、长安的官窑在兵戈铁马间倾颓,当北方的瓷路被烽烟阻断,南迁的工匠带着中原的制瓷技艺与流离的心事,聚于长沙铜官,曾经偏安一隅的窑口,就此接过了瓷业的薪火。



唐时烟火凝于瓷,褐彩墨痕映千年。长沙窑的窑火从此生生不熄,那些题写在青釉壶盏、枕碟之上的诗句,便成了穿越时空的呢喃,将大唐的民间心事与市井风雅,永远定格在瓷土的温润肌理中。这些藏在烟火里的诗行,没有庙堂文辞的雕琢,却带着泥土的质朴与生活的温度,如“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这样的民间抒情短诗,语言浅白却情感浓烈,靠反复的 “生” 与 “恨” 的对照,将时空错位的宿命感拉满,既写出了两情相悦却难抵岁月的遗憾,也暗含了对缘分弄人的喟叹。

这首诗时不时让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它,反反复复地,像抚摸一块被遗弃在溪水里的石头。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圆润了,光滑了,边角里却还藏着洗不去的、前人刻画的痕迹,那四行字,便是这样的痕迹。没有年代,没有作者,没有题旨,干干净净地悬在那里,像一句从天而降的谶语。于是我便总想着,该给它取一个好的名字,一个配得上它那无边落寞与温柔的名字。仿佛给它起了名,它便不再是无主的魂,而能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有一个小小的、可以安眠的角落了。

这念头一起,便觉得这事体是极其郑重的,不比给一个新生的小儿起名那么容易。唐诗里多少名篇,那题目是何等的气象!或 “登高”,或 “望岳”,或 “春望”,或 “秋兴”,只有那么两个字,便撑开一片天地,笼住千秋万载的情思。便是那些缠绵悱恻的诗句,《锦瑟》也罢,《无题》也罢,那名字本身,也成了一重幽深的、可供猜度的帘幕。可眼前这四句呢?它太直白,又太迂曲;太坦白,又太含蓄。它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地掏出来,摆在你面前,上面纵横的纹路、新鲜的伤口、陈年的旧痂,都一目了然。这样的诗,该叫它什么呢?

“长恨” 二字,最先撞进心里来。那是白居易为帝王家事谱写的、流传千古的哀歌,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的浩叹。可这里的 “恨”,却似乎有些不同。它没有那么宏大,没有那许多的霓裳羽衣、渔阳鼙鼓来作背景。它只是两个最普通的人,在时光无情的错位里,生出的一点最普通的遗憾。这遗憾不惊天动地,却锥心刺骨。它不是 “恨”,至少不全是。它更像是 “憾”,是 “恻”,是喉头一声哽住、终于没能叹出来的那口气。于是,“长恨” 是好的,却嫌太庄重,太有 “历史” 的森严了,盖在这四句家常的、几乎有些私密的叹息上,像给一株野草覆上了帝王的冕旒。

那么,“余歌” 如何?这诗本身,不正像一曲宏大乐章消散后,兀自在空气里震颤着的一缕余音么?那些属于盛唐的、金声玉振的歌唱已经过去了,它才怯怯地、固执地响起。它是繁华落尽后,枝头最后一片叶子在风里的呜咽;是盛宴散场后,杯盘狼藉间,一点未冷的余温。这名字有股子苍凉的味道,合它的身世。可我又嫌它太萧索,太暮气沉沉了。这诗里的情感,固然是迟到的、遗憾的,但那份 “生” 的欲望,那份 “我” 与 “君” 之间真切切的吸引与牵念,却是活生生的,带着体温的。它不是挽歌,至少不全是。它更像是在无望的土壤里,挣扎着开出来的一朵惨白的花。

“君生我未生”,起得这样突兀,又这样宿命。五个字,便划下一道天堑。这 “君” 是谁呢?是古人?是师长?还是一个在想象里完美了的幻影?都不必深究了。重要的是,“君” 存在着,在 “我” 的世界开始之前,就已经圆满地、热闹地、或许也寂寞地存在过了。等我懵懂懂地睁开眼,想要认识这世界时,我所渴慕的一切 —— 那 “君” 所代表的丰饶、智慧、风华与光热 —— 却都已成了 “过去”。我所面对的,只是一个辉煌时代的背影,一点繁华旧梦的灰烬。我只能从废墟里,捡拾几片残瓦,想象它当日宫殿的模样。

这让我想起博物馆里那些无名的陶俑。它们沉默地立在玻璃后面,脸上的彩绘早已斑驳,手臂或许也残缺了。它们曾经属于某个鲜活的生命,陪葬过某一段喜怒哀乐俱全的人生。可如今,制作者的名字,拥有者的故事,早已湮灭无闻。我们给它们的编号,只是冷冰冰的数字。我们看着它们,心里也会浮起一种类似的、淡淡的惆怅:我们来得太迟了,迟得无法与那塑造它们的巧手对话,迟得无法懂得它们脸上那永恒微笑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时代秘密。“我生君已老”,便是这样一种永恒的、对 “迟到” 的怅惘。

然而,这诗最揪人心肠处,却不在单方面的倾慕与遗憾,而在那种双向的、对称的 “恨”。“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这真是惊心动魄的十个字。原来那被仰慕的 “君”,并非无知无觉的一座神像。他(或她)也在时间里困顿着,也在那无情的错位里,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恨”,在这里不再是仇怨,而是一种极致的、带着痛楚的 “怜惜”。我们仿佛能看到,在时光长河的两岸,两个人隔水相望,都看清了对方的模样,都感受到了那份引力的存在,却谁也无法渡到对方的岸上去。河水汤汤,不舍昼夜,他们能做的,只是同时发出一声叹息。这叹息在空中相遇,纠缠,化作这二十个字,坠入水中,顺流而下,流到了我的眼前。

这对称的 “恨”,忽然让我明白了这诗的魂魄。它不是在凭吊,不是在追悔,它是在 “确认”。确认那份情感,纵然被时空阻隔,也依然是真实的、双向的、有呼有应的。这确认本身,便成了一种凄凉的慰藉。因为知道对方也曾同样地惋惜过,那份孤独的遗憾,似乎便被分担了一些,被理解了。

那么,就叫它《长恨余歌》吧。

“长恨”,是那贯穿生命、无法消弭的错位之根;“余歌”,是这错位之下,依然固执响起的两心相知的微弱回响,也或许是中原人流离的心事和马嵬坡的长恨还没有泯灭。恨是绵长的,歌是残余的;恨是那无情的、浩大的背景,歌是这背景下,两个渺小生灵竭尽全力唱出的、一点点有情的对抗。这名字里,有了时间的无情,也有了人情的不甘;有了宿命的苍凉,也有了确认过眼神后的、那一点点凄然的温暖。

窗外的虫声,不知何时已经歇了。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那四行小诗,也温柔地吞没了。我闭上眼,仿佛看见千年前的某个夜晚,也有这样浓的夜色。一个无名的诗人,对着摇曳的孤灯,将胸中这团纠缠不清的丝,呕心沥血地,抽成了这二十个字的茧。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许觉得这情感太私人,太微小,不足为外人道;又或许,他觉得这情感太普通,太永恒,每个在时光里错过的人,都会懂得,也都能用自己的故事,去填满它。他把它抛进了时间的洪流,像一个无名的弃儿。

如今,我在这洪流的下游,捞起了它,并斗胆为它起了这个名字。

《长恨余歌》。

这名字起得好与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今往后,它在我的心里,不再是无主的了。它是一缕有了凭依的魂魄,可以在我的记忆里,安然地住下来。夜风吹进来,带着露水的凉意,翻动着桌上空白的纸页,发出轻微的、叹息一样的声响。

责编:刘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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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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