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虹雨
我握过一双属于土地的手。
这双手,从12岁起就开始插秧、割稻,在与稻谷70多年的摩擦中,皮肤纹理早已和稻叶的脉络长在了一起。这是一双懂得“丰收”分量的手。
今年晚稻收割时节,我又与这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相握,仿佛握住的是一个个季节的丰收。
手捧沉甸甸的稻穗,李伊良用粗糙的大手掂量着丰收的分量。刘 蓉 摄
一
2006年夏,我去采访他,那年他69岁。采访的地点在常德市农科所。到了农科所,却不见他。所里的同志指了指试验田,说:“他应该在那里,你去那里找。”
那是一片特别的稻田,稻谷成熟不一,长势各异。有的颗粒饱满,谦卑垂首;有的尚在青葱,未及灌浆。田间立着标识牌,标注品种与播种日期,像每块稻田的身份证。
几个戴草帽的人在稻丛间忙碌。我辨不出谁是他,便朝田里喊:“李老师!”
李老师,大名李伊良,是一名水稻育种专家。
几声过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应道:“喂!”
我循声走去,一张黝黑的国字脸在阳光下泛光。我一脚踏进稻田,也踏进了他与稻子纠缠一生的故事。
童年最深的记忆是饥饿。家里兄弟姐妹七个,初中即将毕业时,父亲让他辍学务农。李伊良看着父亲挑回自己的行李,话到嘴边又咽下——他明白,父亲体弱,家里需要劳力,他是长子。
几亩薄田,养不活一家人。
失学后,他务农、修路,心中对稻子的执念却未断。1955年9月,经亲戚举荐,他进入湖南慈利农科所,专注水稻研究。那时他便深知:没有好种子,农民再辛苦,产量也上不去。
1961年,父亲去世,未能实现“吃饱饭”的心愿。
父亲的死让他真切认识到:稻子,就是救命粮。
从那时起,他常在田间对着稻穗发呆,心里反复翻腾着一个念头:要是每株稻穗多结些籽,就不会有人饿死了。
1975年起,他开启“候鸟式”育种生涯——夏在湖南,秋在广西,冬春在海南。连续16个春节,他未曾回家团圆。
1984年在海南,是他记忆中最难的一年。
那年1月,他播下的科研稻种被邻居的鸭子祸害。他冲上去抓住鸭子,不顾一切地将手伸进鸭嗉囊——那暂存食物的部位,徒手掏取稻谷。
最终,他从鸭嘴中抢回63颗稻谷,他真想大哭一场。
他重新培土,将种子播在大钵里。白天严防鸭子,夜晚搬进屋内防老鼠,守了一个多月,直到秧苗长出,插入田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9月8日,强台风袭击海南。深夜11时多,水库溢洪冲垮堤坝。他的3亩试验田就在水库下方,稻子正值抽穗期。若被淹,心血又将白费。
他冲进暴雨,滚下土堤,急流把他冲倒,他连滚带爬抱住一棵被冲松的树,连人带树堵在田口,又拼命垒石拦水。
一位巡查的湖南籍战士发现了他,立刻带人赶来,一起搬石堵水。
他抢出剩余稻禾。回到家,他才发现浑身是伤,右手指甲被掀,血泥模糊。
稻禾需重新栽种,他找到一块荒地开垦。那位战士又带战友来帮忙。
海南湿热,稻种易染细菌性条斑病,一旦爆发,整田绝收。他每天只睡三小时,反复调试药剂,守护仅存的希望。
年底,两份电报接连而至:妻子肺气肿住院抢救;母亲病危。
回,还是不回?
从海南返乡,路上顺利也需三四天,一耽搁可能就是一周。科研正值关键期,播下的种子离不开人。
他最终选择留下。直到一季工作结束,才踏上归途。
兄弟姊妹见他回来,哭着骂他不孝,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见。他默默来到母亲坟前,独坐良久。
那一年,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坚守,终见曙光。
1990年,他选育的优质三系不育系金23A基本定型。1992年,经湖南省科委鉴定,这是我国首个高产优质籼型不育系,解决了杂交稻“高产不优质”的难题。1995年,成果被列入国家重大推广计划,李伊良获“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
兄弟姊妹这才明白,他的工作有多重要。
他以金23A为亲本,培育出“金优桂99”“金优207”等多个优良杂交稻组合。“金优207”被农业部认定为长江流域晚稻主推品种,累计推广超1亿亩。若按亩产增收50斤计,社会效益达数10亿元。这不仅是经济账,更是国家粮食安全的民生账。
2003年,金23A选育成果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他说:“对我而言,最大的荣誉不是获奖,而是培育的种子能给农民带来丰收。”
李伊良与聂天喜行走于田埂,风吹稻浪,满田禾香。鲁融冰 摄
二
2013年冬,我去采访他,他76岁。采访的地点在常德临澧农民沈昌健的油菜基地。
沈昌健与父亲沈克泉接力研究高产杂交油菜新品,父亲研究了一辈子,离世前交代家人,将他葬在油菜地。父亲离世、科研失败、基金短缺、家人患病等多种压力,一并压在沈昌健的肩头。李伊良来到沈昌健的油菜基地,给他送去力量。
李伊良与沈克泉早已相识。在2008年度感动常德十大人物颁奖会上,两人都登上了领奖台。那时,沈克泉已患病,由沈昌健陪同出席颁奖典礼。
见到李伊良,沈昌健十分兴奋:“我见过您。我父亲很敬重您。您还那么硬朗,只是我父亲走了几年了。”沈昌健有些伤感。
李伊良动情地说:“早就听说过你父亲的事,不简单,农民搞科研难度很大,会遇到很多困难。”
行走在田埂上,李伊良说起了自己曾遭遇嘲笑的过往。
沈昌健连连点头:“您放心,不管风,不管雨,我只管在田里干下去。”
田埂高高低低,李伊良脚步稳健。我跟在他身后,低头而行,小心翼翼。看着他矫健的身影,我忍不住笑着说:“李老,您76岁了,走田埂,健步如飞啊。”
“我一年四季都在田里忙活,劳动使人健康。明天我还要去广西育种呢。”李伊良说,笑声明亮。
他还说起了广西育种的故事——与老鼠斗智斗勇。
那里的老鼠很大,到了稻谷孕穗时节,一群群老鼠突然袭击,沿着稻秆往上爬,可以将一片田里的谷子吃个精光。他掌握了老鼠偷谷的规律:晚上9时到11时、早上6时到7时,稻田四周打围栏也挡不住它们,它们会从地下钻进稻田里。最好的防鼠方法,就是守夜,每隔一段时间还敲响随身带的脸盆,吓走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鼠贼。
起早、熬夜,是李伊良的工作常态,他笑称“早上一身露水,中午一身汗水,晚上一身泥水”。
临别时,李伊良勉励沈昌健:“农业科研很苦,你们的精神可嘉。要选育出优质、高产、宜机收的品种,也要敢于自我淘汰,对农民负责。”
沈昌健连连点头。
随后多年,李伊良依然如同候鸟,奔忙三省,持续培育新品种,“两优2877”、“两优2833”等籼型杂交水稻相继通过国家审定。
沈昌健也续写着父亲的梦想,培育的“沈杂油1号”、“沈选1号”等油菜品种先后获得国家认可,油菜种子还搭载神舟十一号飞船进入太空。
扎根大地的他们,继续在大地上尽情书写。
稻子长得好不好,李伊良与聂天喜就像关注着孩子的成长一样关注着它们。刘 蓉 摄
三
2025年秋收时节,我去采访他,他88岁。采访的地点在常德安乡县陈家嘴镇的稻田里。
“试验田里的稻子已经开始收割了,还特意留着几亩,等你过来看呢。”李伊良乐呵呵地笑着。我与他的手相握,好似握住了一个个季节的丰收。他的那双手,从12岁开始插秧割稻,已经操持过70多年的丰收。
“天喜哥,走,去田里!”他手一挥。
“天喜哥”,是当地54岁种粮大户——聂天喜的微信名。“天喜哥”称呼李伊良师父。天喜哥是全国劳动模范,李伊良是全国先进工作者,当地称他们师徒“两个劳模一条心”。
2014年3月,李伊良第一次带着聂天喜到海南育种,告诉他什么是母本、父本,聂天喜哈哈大笑:“稻谷都有公母之分啊!”那时,聂天喜对育种一头雾水。
一个出稻种,一个出稻田。师徒两人首期在1.5亩稻田里,对99个水稻亲本材料、组合进行观察。今年,试验田面积扩大到17亩。
今年的晚稻进入收割时节,已过寒露节气,迎来接连多日的高温天气,颗粒饱满的稻谷又多晒了几日的好太阳。
我沿着田埂,走向一片还未收割的稻田。成熟的谷子,在阳光下,仿佛在进行一场有趣的烹饪,散发着缕缕饭香,惹得我忍不住说:“好香啊,真想吃一碗。”李伊良笑了。
一群鸭子嘎嘎嘎地叫着,到稻田里啄食物。李伊良不恼,笑着说:“这鸭子也爱吃香稻呢。”
曾经为63颗稻种与鸭子“搏斗”的他,如今推广“鸭稻共生”,探索生态农业新路。
每年,他依然会回到曾上演鸭口夺稻种故事的海南育种。在海南,他今年开辟了一块新田,高低不平,自己平整田土。周边的农户说:“李老,您都快90岁了,还自己下田干活?!”李伊良甩了一把额头的汗,笑着回复:“袁隆平90多岁时,都坚持下田呢。”
言下之意——我还年轻呢。
尽管自信人生百年,李伊良依然清楚面临的最大难题——时间不够用。他将一些重要的亲本材料及初步配组的组合,以及毕生所学,传给聂天喜。
聂天喜说:“我本想着到60岁就不干了。有了这个师父,我还得继续干!”
从稻田里离开,我带了一枝稻穗。这是李伊良师徒培育的“常久香”稻。我掰下一颗,将晶莹细长的稻米放嘴里咀嚼,清甜的淀粉香在唇齿间弥漫。
“等新米入仓,香气沉淀到最好时,你一定要再来。”李伊良发出邀约,“我们煮一锅最香的米饭,不吃菜,干吃!”
我连连点头。唇齿间最新鲜的米香,阳光下年近九旬长者的微笑与约定,都给我温暖的熨帖。
前不久,我如约而至。稻谷早已收割完毕,一陇陇稻田在冬日的阳光里休眠。李伊良果真煮了一锅新米,迎接我的到来……
原载于《湖南日报》2025年12月5日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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