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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这茶和粽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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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5 07:5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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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兴阳

汨罗江的风,吹了数千年。它拂过罗子国低矮的城墙和屈子行吟的衣袂,穿过明清时的麻石街巷,如今又携着艾草的清香与江水的清冽,漫过老街,将一缕人间烟火送入展厅的窗内。

七十四岁的彭爷爷走进环洞庭湖农博会展厅时,手里那只磨得锃亮的搪瓷杯还留着灶火的余温。人声鼎沸中,他一眼就望见了自家展台上那枚金灿灿的奖牌,在灯光下流转着岁月的光影。

“彭爷爷,尝尝!”穿蓝布褂的年轻人递来一杯刚沏好的姜盐芝麻豆子茶。

纸杯触到唇边的刹那,热气袅袅升腾。彭爷爷忽然跌回五十年前的某个午后——水田里,秧苗泛着嫩青,他的腰酸痛得直不起来。田埂上传来竹篮晃动的窸窣声,母亲提着粗瓷缸走来,缸中茶汤浮着金黄的豆子和芝麻,像盛着一泓融化的夕阳。

记忆里的香气先于滋味苏醒:那是母亲蹲在灶前,小火慢烘豆子时特有的焦香。豆皮在锅中“噼啪”轻响,宛若春雨敲打着青瓦。芝麻要炒至金黄才起锅,倒在竹匾里晾晒,整条巷子的孩子都会循着香气涌来,鼻尖蹭着门框不肯离去。还有那擂姜的陶钵,边缘已被母亲的手指磨得发亮,姜汁与姜丝在齿纹间缠绵融成一体,辣意被磨得温润,暖流由此生出绵长。

“暖身子,干活才有劲!”母亲的声音穿越半个世纪的风,落在展厅的喧嚣里,清晰如昨。

彭爷爷抿了一口。姜的微辣先撬开味蕾,盐的咸润滑过喉咙,最后芝麻与豆子的脆香在齿间绽开——恰似在舌尖复现了一整片田野的生机,带着汨罗江独有的湿润气息。他想起母亲冲茶的模样:滚水倾注,豆子、芝麻、姜末在粗瓷缸里翻腾起舞,盐粒瞬间融化,恰似为这幅田野的画卷点醒了魂。

“这叫‘岳飞茶’,”年轻人眼睛发亮,“南宋时岳飞将军驻军此地,百姓以此茶为将士驱寒祛湿,如今是咱们的非遗了!”

彭爷爷望着茶包上印的江边芦苇,想起母亲在屋前地坪翻晒芝麻的样子。银白的颗粒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风一吹,最轻的那些便飘起来,悠悠地,像要飘到江心,与千古涛声相会。

不远处的粽子展台围满了人,另一枚金奖悬挂在那里。展台上,粽子们竟也如百花园般争奇:有玲珑三角的甜粽,裹着丝线,像系了蝴蝶结的小礼物;有敦实方正的肉粽,油润欲滴,那是远道而来的异地风味;还有小巧精致的碱水枧粽,通体金黄油亮,透着江南的温婉。彭爷爷踮脚望去,那一片他熟悉的、棱角分明的牛角形粽子静静居于中央,像一群沉默的故人,让他心尖轻轻一颤。

老伴的手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浸泡了十二个时辰的糯米沥在竹箕里,粒粒喝饱了水,泛着珠玉般的莹白。她不用寻常馅料,只取一小碗本地产的碱水,徐徐调入。米粒顷刻染上淡淡的鹅黄色——汨罗老辈人最认的,就是这不含一丝杂质的“碱水原香”。沿江采来的芦苇叶透着水光,得选宽度适中、韧性足的,在沸水里滚过,祛除青涩,只留清冽的草木香。艾草染绿的棉线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排等待出征的小兵。

“看好了,牛角粽才是最正宗的。”老伴温和的声音在记忆里回响,她取两片芦苇叶,尾端相叠,手腕灵巧地一旋,便卷成一个细长的锥筒,尖尖的角已然成形,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牛角。她抓一把碱水米填入,用竹筷轻轻插几下,让米粒紧实,再填米至九分满——“满则裂,空则散”,这是她的口诀,也是岁月沉淀的智慧。那细长的锥筒,不似寻常粽的饱满,却自有一股向上的劲。米填进去,要用拇指沿角轻轻内压,让那“角”在柔韧中挺出骨相——她说,这就像咱汨罗人的性子,柔糯里藏着风骨。而后将长长的叶尾折回,严丝合缝地包裹,最后用绿棉线缠绕数圈,捆扎紧实。一个挺拔的牛角粽便成了,线条流畅,蓄着柔韧的力道。

她曾说:“古人以牛角祭祀天地,咱们把粽子包成牛角形投入汨罗江,江水抱着它们,就像抱着屈子的忠魂,也抱着百姓的念想。”

工作人员掀开保温箱,柴火慢煮的特有香气——一种混合了植物碱香与木质烟气的醇厚——漫溢开来,勾得人舌尖记忆苏醒。彭爷爷接过一个温热的碱水粽,剥开翠绿的粽叶时,蒸汽模糊了视线。那粽子呈现出剔透的浅琥珀色,米粒已融为温润整体,却仍能看见隐约的肌理,像一块凝了时光的玉。咬下去,唇齿先感到一种温柔的抵抗,随即是软糯弹牙,一股独特的、带些矿物感的碱香,与粽叶的清香交织着在口中漾开——和她做的一模一样,带着家的温度。

那一刻他忽然彻悟:金奖烫手的温度里,熔着母亲灶前的火光,熔着老伴指尖的力度,熔着他这一生见过的所有黎明与黄昏,也熔着汨罗江两岸数千年未断的烟火——从罗子国的先民到今日直播间的青年,这火种从未熄灭。

展厅大屏幕上,画面流转:晨光中,白发老人翻晒芝麻,银粒簌簌落在竹匾里;祠堂边,妇人们围坐包粽,芦苇叶在指尖翻飞;年轻人对着镜头讲解手艺,眼里燃着光——“直播间的朋友们,看这牛角粽的尖角,这是我们汨罗的‘活化石’。米是本地糯稻,碱是古法从桐梓壳灰里沥出来的,这形状,据说屈原投江后,渔人投下的祭品便是这样,像号角,也像沉入水中的月亮……”

彭爷爷静静凝望。传承哪里需要刻意言说?它就在母亲递来的茶缸沿上,在老伴系粽的指节间,在所有即将失传又被重新拾起的动作里。像汨罗江的水,看似日日相同,实则每一滴都是崭新的,却又带着数千年的记忆。

离开时,江风从窗外拂来,带着艾草与江水的气息。他捧着茶包和粽子,只觉沉甸甸的——那不是商品的重量,是时光的密度,是传承的分量。

回到家,天已向晚。彭爷爷烧水,拆茶包,老搪瓷杯又一次被注满。豆子和芝麻在杯底轻轻翻滚,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漫长的沉睡,在热水中苏醒。他把牛角粽放进蒸笼,柴火“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像母亲当年守着的灶火。他守着火,知道这碱水粽非得用持续而温柔的蒸汽,将那内里的糯与香,一丝丝逼到极致不可,就像日子,非得慢慢熬,才出滋味。

蒸汽混着茶香飘出窗外时,隔壁的小孙子豆豆扒着门框探进头来:“爷爷,什么这么香呀?”

彭爷爷招手,给他倒了半杯温茶,又递去一个刚蒸好的粽子。豆豆笨拙地剥开粽叶,糯米沾在嘴角,像长了一圈白胡子:“好吃!黏黏的,又有点说不出的香味,和学校发的粽子不一样!”

“这是你奶奶最会包的牛角粽。”彭爷爷说,“这里头没包豆子也没包肉,吃的就是米和碱的本味,还有苇叶的幽香,是汨罗江的味道。”

豆豆捧着粽子,小手沿着弯弯的棱角抚摸:“爷爷,为什么它是弯的呀?像个月亮,又像个小船。”

彭爷爷的眼角漾开细纹,像被岁月熨过的温柔。他握起豆豆的小手,一起轻轻捏了捏粽子的弯角:“你摸,这里是不是很柔软,但又藏着力气?”

豆豆点点头,小脑袋似懂非懂。

“很久以前,人们把粽子包成这样轻轻放进江里,”彭爷爷的声音很轻,像江风拂过芦苇,“江水抱着它们,鱼虾也舍不得吃。这个弯弯的角啊,抱着的是想念。”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朦胧的江面:“你看这弯弯的角,多像一条小船,也像水里月亮的影子。古人想着,用这样的样子,魂灵认得,江水也托得稳。”

“那现在呢?”

“现在,”彭爷爷指了指手里的粽子,目光温柔,“这个弯角抱着的,就是奶奶想对我们说的话。”

豆豆把粽子凑到鼻子前深深一闻:“奶奶说了什么?”

“她说,豆豆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孩子满足地咬了一大口,细细嚼着,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那我长大了,也要包这样的弯弯粽子!”

“好,”彭爷爷摸了摸他的头,声音里满是欣慰,“等你学会的时候就会知道——怎么卷叶尖才不漏米,怎么捆线才有腰身。这个弯弯的弧度,刚好够装一代人的念想。”

窗外,汨罗江的风还在吹,带着千年的故事。茶杯里的涟漪渐渐平息,蒸笼上的白汽悠悠地升腾,像一缕缕不肯散去的记忆。那些跨越千年的滋味,就这样在一老一少交替的呼吸间,找到了新的节律,代代相传。

豆豆学着爷爷的样子吹开茶汤上的热气,小心地抿了一口。先是皱眉,接着眼睛眯成月牙——和粽子一样的弯弯月牙,像盛了一汪星光。

彭爷爷看着孩子的侧脸,忽然想起母亲常说:“日子啊,就是一杯茶、一个粽地过,慢一点,才香。”

茶烟袅袅,粽香悠悠。当年轻人在直播间讲述岳飞茶的故事,当孩童的眼眸里燃起对牛角粽那独特碱香与形状的好奇,便知这人间烟火的薪火从未熄灭。传承只是换了一双手,继续握着那些藏在滋味里的山河岁月,握着汨罗江两岸生生不息的希望。

蒸笼盖被蒸汽顶得轻轻作响,像温柔的回应,又像时光的脚步声。

在这汨罗江边的黄昏里,牛角粽弯弯的弧度,正好接住了一整片落下的夕阳,把余晖藏进软糯的米香里;也接住了又一个即将开始的,关于传承的故事。

江风拂过,将最后一缕茶烟与粽香送向远方。彭爷爷知道,这风会继续吹拂,如同这滋味,将在豆豆,以及无数个豆豆的舌尖心上,永远流传。

责编:杜立

一审:杜立

二审:徐典波

三审:姜鸿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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