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洋梓
清明,晨雾未散。我再一次陪爷爷走向他那三亩三分田。露水打湿了我的球鞋,爷爷却步履沉稳,仿佛脚下不是泥泞,而是故交温厚的脊背。我终于忍不住问:“爷爷,您都八十七了,为什么非要守着这块地?”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弯腰抓起一把泥土,示意我也试试。那土,黑得发亮,在指间微微温热,仿佛有呼吸。“这地啊,”他声音沙哑,像风穿过多年的稻浪,“认得咱家五代人的指纹。”
爷爷赤脚踩进泥里。那双脚,粗糙如老树皮,在与泥土触碰到的一刻,我仿佛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不是疲倦,而是归位般的安宁。我也脱下鞋袜,脚陷进去的刹那,凉意沁上来,随即又被大地深处的体温环抱。那么松软,那么包容,像被无数微小而古老的生命托起。我忽然怔住:我的祖先,我的血脉,不正是从这样的泥土里,一茬一茬生长出来的吗?

他开始播种,腰弯成土地要求的弧度。那不是屈服,是与大地交谈的姿态。稻粒从他指间落下,埋进黑土,像完成一个延续了百年的仪式。我蹲下身,看见一粒种子静静躺在穴中,周围根系盘结,宛若一张沉默的地下网络。
爷爷用一生丈量这块土地。春听破土细响,夏伴蛙鸣蝉声,秋抚稻穗垂首。田埂上哪丛马齿苋最嫩,哪溜野薄荷味最清,他都清楚。这田,是他用脚印写成的、最厚重的日记。
城市不断扩张,方言渐渐沉寂,老歌少有人再吟唱。可只要这块地还在,只要还有一季庄稼在长,那些被遗忘的时光,就依然在泥土深处呼吸。爷爷用八十七年的坚守,为我们这些漂泊的后人,留着一帖回乡的解药。
暮色渐合,爷爷坐在田埂上卷旱烟。烟缕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像为这片土地升起一缕人间的烽烟。我忽然懂了:故乡,从来不是一个地理的坐标,而是一种文明的形态——那种与土地脐带相连的生存方式。爷爷的三亩三分田,正是这文明最后的微缩景观。它产出五谷,更孕育着对自然的敬畏、对时序的感知,以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那般生命的踏实。

他开始收拾农具。我学他的样子,朝田地深深鞠了一躬。不仅对土地,更是对那些将生命种进土里的人。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在泥土深处,五代人的心跳正穿过时间,与我的共振。
这不再是负担,而是他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一个家族关于根的鲜活记忆,一部用风雨与春秋写成的无声史诗。
夕阳沉下去了,爷爷的身影渐渐与田埂融为一体。那三亩三分田,在涌来的夜色中,像一艘沉静的方舟。它载着稻香、土魂与祖灵,正缓缓驶向时间的深港。而我,或许是这艘方舟上,最后一代见过它完整样貌的乘客。

当爷爷这辈人老去,当最后的田畴也被水泥覆盖,我们这一代人的乡愁,该去何处安放?我们的根,又该向哪里找寻?
望着他朦胧的背影,我终于明白:爷爷守护的,从来不是三亩三分田。他守的,是一个家族不灭的记忆坐标,是我们在疾驰的时代里,还能缓缓回头、深深凝望的精神原乡。
(作者为长沙市一中双语实验学校初三学生)
作者:赵洋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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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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