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邬世安
脉龙界的秋气一沉,桐花蜜就熟了。那甜不冲不腻,是慢悠悠从蜜脾里浸出来的,裹着山风、桐花和烟火日子的味道,一想起,心里就暖乎乎的,寨子里的那些人和事,也跟着清晰起来。
脉龙界绵延二三十里,山高谷深,山上山下温差大,却恰好滋养了满坡杂花。樱花、金银花、山茶花、枇杷花等等轮番开放,溪水清得能数清水底的卵石,空气里没半点杂味,蜜蜂活得自在,这儿便成了天然的“大蜜库”。桐花寨人养蜂,祖祖辈辈都顺着自然的性子来。早年是“原洞养蜂”,找到蜜蜂寄居的树洞山洞,用浓烟轻轻赶跑蜂群,把洞凿宽些,用牛粪或泥土封了口,留个小孔让蜜蜂进出,再刻上自家记号,到时节就来取蜜。后来改成木桶养蜂,照着山洞的模样做了圆木桶,依旧放在崖洞里,又暖又安全,蜜蜂还是过着近乎野生的日子。如今走在寨子里,“凡有岩洞处,皆有圆形木桶崖蜜”,一个崖洞最多能摆二十来个桶,看着就踏实。
寨里人把找到野生蜂巢当作吉兆,发现了就挂上红布条,既是记号,又透着喜庆。蜂群要是落在谁家,那可是天大的福气,预示着日子要兴旺红火,全家人欢喜,全寨人都羡慕。所以家家户户在崖洞里都放着三五个蜂桶,自家孩子解馋,亲友来了也能当个好招待。劳作归来懒得烧饭做菜,舀碗剩饭,淋两调羹蜂蜜,搅一搅就是一顿香饭,不耽误农活,日子过得简单又实在。
每年十一月中下旬,是寨里割蜜的日子,这可是全年的大喜事。这个时节,蜂蛹都长成了蜜蜂,巢里全是蜜,水分少、纯度高,好保存。而且这圆木桶蜜一年只能取一次,味道格外浓醇,家家户户都会喊上亲戚邻居帮忙,热热闹闹庆丰收。
割蜜得选良辰吉时,还得是朗夜。父亲是寨里的老梯玛,每年十一月初就掐着指头算,嘴里念念有词,最后一拍板:“就定这天!”寨里人都信他。再加上父亲常无偿给山民治头疼脑热,威望很高。
割蜜前几天,家家户户都忙起来,有的甚至整夜不睡。傍晚时分,父亲总会找三块石头垒成小庙,供奉上白肉、包谷烧和果品,点燃三炷香,烧一叠纸钱。他说,神灵不食人间烟火,闻着檀香才会来。然后他默默祷告,求蜂神保佑上下悬崖平安,来年多收蜜、家人安康。说来也奇,这么多年,父亲割蜜时从没出过磕碰。
割蜜的工具简单得很:一点蜂蜜、一束香、一个竹簸箩,连防蜂服都不用。父亲说,防蜂服是不懂蜜蜂习性,逆天而行,既伤蜂又害己。他先在竹簸箩壁上喷几口蜂蜜水,把檀香的烟雾吹向蜂群,惊醒它们;再用小木棍轻轻敲桶壁,赶蜜蜂往簸箩里移,用棕毛刷刷掉蜂巢上的蜜蜂,剩下的就直接用手一把把捧进簸箩,架在三角木桩上。等蜂桶里没多少蜜蜂了,就用竹刀把蜂巢割下来,按老蜜、中蜜、新蜜分开装桶。老蜜黑乎乎的,中蜜金灿灿的,水分少,都是成熟蜜;新蜜虽然颜色更金亮,却没熟透,水分多。但无论收蜜多少,父亲总会留两页带糖的蜂巢给蜜蜂过冬,“留少了饿死,留多了变懒”,这是他一辈子守的规矩。最后把簸箩扣在蜂桶上,没多久,蜜蜂就都回巢了。
取蜜归来,老人们忙着过滤蜂蜜,跑马楼前就热闹起来。小伙子们甩开膀子唱山歌,时而粗犷如雷霆,时而悠长似溪流;姑娘们跟着蜂桶敲击的节奏跳舞,轻柔时像桐花飘飞,刚劲时如山风掠岭。那敲击声朴质浑厚,和着歌声笑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这蜜叫桐花蜜,因这里头藏着桐花的精华。春寒料峭时,桐树就冒出淡黄色的嫩芽,清明一过,光桐的红白、皱桐的雪白、紫桐的浅紫,一簇簇挂满枝头,像无数小喇叭在春风里吹奏,把脉龙界闹翻了天。桐花虽没有栀子花香浓,却有淡淡的甜香,风吹过,花瓣铺天盖地落下,我们这些放牛娃在花海里跑跳,头上、肩上、衣领和袖子全是花。彼时蜜蜂总在花丛里忙个不停,落到这朵花上,钻进花蕊里吮蜜,翅尖沾着细碎的花粉,裹着花香漫过山坡。它们把桐花的甜汁一点点采回去,存进蜂脾里,又伴着后续的山花蜜慢慢酝酿,等到秋日酿成蜜,那甜里便带着桐花的清润,还有桐花瓣飘落时的绵软滋味。那些画面,至今还常在脑海里浮现。
桐花蜜金贵,不是每年都有。受气候影响,产量极少。寨里人从不在四五月份桐花开时采蜜,要等到十一月,让蜜吸足山里药材的成分,味道才更醇厚——既有五倍子的清香,又有枣花的浓郁,还有金银花的甘美。90岁的父亲,每年都让寨上劳作的外甥带些蜂巢桐花蜜来,没事就嚼一嚼,沉浸在那诱人的香甜里,也沉醉在过往的岁月里。
古人早就知道桐花蜜的好。唐代有桐花鸟,靠饮桐花汁存活,喝了桐花蜜更能延长生命;永乐公主避居陕西时,靠桐花蜜调养,三年后风姿绰约;晋代女子用蜂蜜抹面,“常服,面如花红”;苏东坡每日食蜜养身,说它“意快神清”;《神农本草经》称蜂蜜为“药中上品”,能益气补中、止痛解毒。这蜜,既是美味,也是良药,更是自然的馈赠。
又到了割蜜的时节,我总在心里回味那些与桐花相伴的日子,那些温暖与感动,一直温润着我的生命。父亲老了,我也很少回寨了,但我知道,这些天里,桐花寨的山野夜晚,又会响起那熟悉的木桶敲击声:“嗵,嗵,嗵……”彻夜不休。
这桐花蜜里,藏着寨里人的日子,也藏着人与自然相处的简单道理。顺应时序、索取有度,对自然心存敬畏,才能在岁月里收获源源不断的甜。这甜,是春日桐花飘落时的清润,是蜂群勤勉酝酿的醇厚,是日子沉淀后的回甘,更是刻在骨子里的传承,悄悄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如同桐花年年开,蜜香岁岁绕。
作者:邬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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