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敏

当我们试图解读当代中国乡土社会最深沉的变革，那些宏大的政策叙事与具体而微的民间悲欢，如何才能找到一种恰切的艺术表达？它既不能是枯燥的报告，也不应是浮泛的赞歌。今天，我们或许可以从一道题、一座桥、一群人、一幅画、一面镜——这“五个一”所构筑的文学艺术图景中，寻得何石先生新作《驻村冻江源》的艺术答案。它们共同回答了一个根本性的“艺术之问”：文学，如何以它的温热与深邃，为山乡巨变立传，为奋斗者塑像，为历史留痕？

一道题——新乡土田野答卷上的时代命题

“精准扶贫与乡村振兴”这一时代课题，本身就如同一道摆在全社会面前的宏大考题。而艺术的回答，绝非简单的数据罗列或政策图解。它要求作家以田野为纸，以生活为墨，用故事的笔锋去勾勒命题背后的肌理与温度。这需要的不是解方程式的冷静，而是描绘乡村火热生活的热忱。

▲何石接受电视媒体采访时畅谈《驻村冻江源》创作心得

作家何石，以及如梁鸿、刘亮程、李娟等关注乡土的创作者，他们深谙，这道“题”的答案，藏在袋子田村每一块“腰带田”的褶皱里，藏在村民为一口水、一条路而发出的叹息与欢欣里。艺术性的回答，是将“精准”二字化为对个体命运精准的洞察与关怀，是将“振兴”的蓝图化为对文化根脉振兴的执着守望。它不回避黄大牛因循守旧的固执，也珍视小欧拥抱新事物的渴望；它记录曹劲松作为“外来者”带来的理念碰撞，也书写黄一先作为“本土能人”的内生动力。这道题，被转化为关于人性、文化与发展之辩证关系的文学母题，其答案在人物的冲突与和解中，如涓涓细流，缓缓流淌。

一座桥——鸭婆桥之显隐与文学意象的张力

在文学的地理版图上，总有一些地标超越其物理存在，升华为意蕴无穷的象征。何石新作的鸭婆桥便是如此。它是一座“显”的桥，连接着袋子田村的此岸与彼岸，是村民日常生活的必经之路，是物资与信息流通的实体通道。但它更是一座“隐”的桥，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宗族的纽带与乡民的集体无意识。

这座桥，它的“实”与“显”令人想起沈从文笔下茶峒的渡船，是边城风土的见证；也似莫言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地，是生命力的图腾。鸭婆桥的“实”与“显”，在于它的实用功能，是乡村振兴中“基建先行、道路先行”的物化体现。而它的“虚”与“隐”，则在于它是连接传统与现代、封闭与开放、贫困与富裕的意象之桥。当曹劲松们一次次走过，它象征着外部力量的注入；当黄大牛在桥头眺望，它又成了守候与眷恋的寄托。它的“虚隐”与“实显”，构成了叙事的内在张力，暗示着变革不仅是物质层面的跨越，更是心理与文化层面的渡引。它是横跨在旧时光与新希望之间的一道虹弧。

一群人——典型人物画廊中的冲突与辉光

一切伟大的叙事，最终都围绕人、落脚于“人”。何石先生笔下的这群人：南航抓铁留痕的第一书记曹劲松、倔强而自负的黄大牛、勤勉务实的蒋光秀、精明而圆滑的黄一先、新生代网红蒋丽等等，他们共同构成了一幅生动的“乡野群星图”。这不是扁平的英雄谱，而是立体的文学群雕，每个人都有其性格的棱角与命运的弧光。

曹劲松带来的是“天空的视角”，他以航空人的严谨与开阔，试图为乡土中国“精准导航”。他的冲突，是与黄大牛所代表的“土地的哲学”的碰撞。大牛的“牛脾气”，是对传统农耕经验的坚守，也是一种面对未知变革的本能防御。而黄一先这类人物，则像是乡土社会中的“鲶鱼”，他灵活、务实，甚至有些许狡黠，他的动力源于对财富和尊严最直接的渴望，他的存在，打破了乡村一成不变的节奏。蒋丽则代表了未来的可能性，是乡村与新世界最无障碍的接口。这群人的互动，是何石对赵树理、周立波等前辈“问题小说”传统的继承与深化，他不仅写出“问题”，更写出了问题中“人”的复杂心灵。他们的争吵、合作、误解与理解，正是乡村振兴这部宏大史诗中最动人、最真实的细节。

一幅画——袋子田村的民俗学风土画卷

袋子田村，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地理的隐喻与画面的质感。何石先生为我们展开的，是一幅湘西南地区饱含民风民俗民情的“文学地图”。这幅画里，有“袋子田”独特的地理形态所造就的生产生活方式，有关于鸭婆桥的古老传说，有节庆时的傩戏与山歌，也有日常生活中的饮食、语言与待客之道，满满的乡土烟火气息。

这幅画卷，带有孙犁“荷花淀”般的清新笔致，也蕴含着汪曾祺式对世俗生活情趣的玩味。它让我们看到，乡村振兴，振兴的不仅是经济，更是这一方水土独特的生活样式与文化表情。当现代化的元素涌入，这幅画的底色是否会改变？新的农耕技术如何在古老的田地上作画？网红直播+电商的物流网络全新业态是否会重新定义“袋子田”的边界？所有这些变革，都在这幅风俗画的基底上悄然发生。何石以人类学田野调查般的严谨与文学家的温情，守护并呈现了这幅画卷，使其成为关于湘西南一部流动的、活的乡土志。

一面镜——融合叙事下的时代镜鉴

最终，“一道题”的深邃，“一座桥”的承载，“一群人”的悲欢，“一幅画”的底色，共同融合、淬炼，升华为“一面镜”。这面镜子，照见的不仅是袋子田村的昨天、今天与明天，更是整个中国乡土社会在时代大潮中的综合镜像与艺术缩影。

这面“镜鉴”，有着报告文学的真实底色，却因文学性的滋养而超越了简单的纪实。我们从这面镜中，看到变革的阵痛与必然，看到坚守的价值与代价，看到新与旧的撕扯与融合。它告诉我们，乡村振兴之路，是一条充满细节的、复杂的、需要极大耐心与智慧的道路。这面镜子，因其真诚与深刻，而具备了穿越时空的力量，成为未来人们理解这个时代中国乡村变革的一份珍贵的艺术档案。

总而言之，“五个一”的叙事架构，是何石先生一次勇敢的探索与卓有成效的艺术实践。它运用了以小题材折射大时代的微宏叙事，以物象承载精神的象征美学，以及在矛盾冲突中塑造典型人物的现实主义笔法。这些手法的交融，使得精准扶贫与乡村振兴这一主题，摆脱了概念化的窠臼，拥有了文学意义上的筋骨、血肉与温度。它最终升华的主题是：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其最深刻的部分，正发生在这片广袤的乡土之上；而最美的风景，是根植于乡土的广大新农人、新力量、新元素在变革中焕发出的尊严、智慧与力量。

我们相信，以何石为代表的新乡土文学家会继续秉持这份艺术的良知与深情，用更多的“五个一”，描绘出乡土中国更为壮阔、也更为精微的复兴画卷，让文学的星火，永远照亮新田野的希望。

（作者系知名媒体评论员，《湖南法治报》栏目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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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