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庆泽

仲夏的午后，哈密的天是彻底的蓝，蓝得像无瑕的新疆天青冻；沙漠的风是燥动的热，挟着戈壁滩滚烫的气息。此时此地，他，一棵被尊称为“左公柳”的百年老树，直直地扑入我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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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了，老得变了样，没有当年从湘阴柳庄远足而来的纤细柔美。他的主枝干，需三、四人才能合抱，黢黑如铸铁，树皮满身沟壑，那不是裂纹，倒像是凝固的血液。他并不高，庞大的身躯被岁月压得有些佝偻，枝桠保持倔强的姿势，使劲向周围展张，如虬龙盘旋，如壮士打拳。我走近他，伸手触摸枝干，指尖传来粗糙而坚硬的质感，仿佛触碰到了大地拱陷弯曲的褶皱。

顺着遒枝向上，满目绿荫华盖，枝叶茂密地生长，在灼热的阳光下，闪着绿意的油，显得格外鲜亮。我心头猛地一颤，被这抹熟悉的浓绿刺蜇一下。这是我行程万里、两度前来，所要追寻的么？老树，您认得我么？您可曾记得，一百多年前，那个亲手扦栽的湖南人？我和这位左姓本家是否曾有些许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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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闯进新疆，三十六年前。1989年阳春三月，一群热血男儿，告别“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江南，怀抱“男儿立志出乡关，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一头扎进豆腐方块的绿色军营，在嘹亮的《小白杨》歌声中，肆意挥洒汗水和泪水，演绎属于青春的激情岁月。曾记否，在“死亡之海”罗布泊，当某型号原子弹成功起爆，大地“春雷”翻滚而来，我们20名敢死队员，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穿着简易防化服，冒着“零后”被核沾染的风险，跳上敞篷卡车，冲进原子弹爆心，与时间赛跑，与撤返逆向，用生命保护好效应物和仪器设备，安全带出爆心区。我们圆满完成光荣任务，经历生死时速，经受严峻考验。这段淫浸骨髓的磨砺，成就了我今生的底气：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让我害怕和屈服呢！

我了解左宗棠、关注左公柳，源自机缘偶遇。在同乡战友家里，显赫地悬挂一幅笔意纵横的题字，“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我遂好奇打探，战友告诉我：一位客居台湾的抗战湘籍老兵，久别故土回乡省亲，听闻我战友在新疆当兵，感慨万千，欣然抄录清代杨昌浚《恭诵左公西行甘棠》转赠，表达对左宗棠丰功伟绩的追颂景仰，期望同乡小友能薪火相传、光宗耀祖。我当时就在想，台湾老兵尚且如此敬仰，我们小辈更当勤勉自强，不辱宗亲乡贤。以后，我搜集左宗棠的史实典故，走近这位中华民族大英雄、收复新疆大功臣。他遍植陕甘宁新大西北的江南垂柳，成为他“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百折不挠、宁死不屈”精神象征，被人们称为“左公柳”。天下左氏一家亲，我为左公而自豪，对他舆榇出征而誓死收复的广袤新归故土，油然而生舍我其谁的使命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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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进疆，在回到内地十年后的2018年夏初。如果说1989年去新疆，有点懵懂无知，那么这一次，我完全出于自觉本能和责任使然。我奉示登临“万山之祖”帕米尔高原，翻越海拔4500米苏巴什达坂，走进塔县塔吉克族群众灾后重建安置房，抵达距离中蒙边境最近的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大红柳峡乡边防派出所，用行动诠释忠诚，用亲历践行担当，用双脚丈量奉献，续写湖湘子弟的天山情缘。

有一次，我随同工作队下乡鄯善县克沁镇，车行戈壁，天地一色，除却灰蒙，别无他物，时空错滞，令人心慌。在茫然寂寥之中，忽然前方地平线上，跃出几个隐约可见的斑点。渐行渐近才看清，在古驿站遗址的干枯坎儿井旁边，几棵粗大的柳树傲然挺立、刺破苍穹。向导阿不都大叔指着柳树说：“左公柳嘛，新疆的纪念碑撒！”

新疆的纪念碑，这个词像一块磁铁，一把揪住了我的心。我跳下车，奔向大树。他们的模样，与哈密所见的那棵相似，一样的苍颜铁骨，一样的倔强硬朗。我背靠着龟裂的树干坐下，点燃一支香烟，烟雾在干热蒸腾的空气里笔直上升。突然，我感到背后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格外清晰的搏动。这是我的心跳？是柳树的心跳，还是大地的心跳？那一刻，戈壁滩的热浪、老人话语、汽车引擎声都消失了，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紧紧的拥抱，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棵柳树，在脚下深深地扎根。这是我第一次，在新疆找到了“根”的触觉。这种触觉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

我不是左文襄公的后裔，甚至不敢说完全了解他复杂而恢弘的一生。但作为同样姓左、同样倾情这方热土的人，我感到跨越时空的连接。这种连接，不是重复，而是延续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我的理解，就是“家国情怀”“扎根边疆”“奉献边陲”，是将个人命运，像柳条一样，扦插于祖国西部边域，无论多么贫瘠与艰苦，都要努力向上向阳，生出一片绿洲、长成一道屏障。这也许就是湖湘人的担当，也可以说是传承。

这种传承，在三湘大地延绵不绝，从过去到未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有左宗棠西征军主将、开府疏勒第一人的刘锦棠，有将沙俄强占伊犁地区2万平方公里国土取回的曾纪泽。新中国成立后，有新疆和平起义指挥者陶峙岳将军，有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开创奠基人王震司令员，有八千湘女，兵团的第一代英雄母亲，生儿育女屯垦戍边，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现在和将来，还有一批接一批的湖南援疆工作队员，离别安逸乡土，传递家国薪火，远赴天山火洲，续植长青塞柳。

左公柳，百年万里，我们追随您的足音、追寻您的精神。而今，我们终于寻觅到了。您，不仅闪耀于中华五千年历史的浩瀚星河中，根植在新疆这片满种石榴、如籽紧抱的民族团结大花园，也铭刻在我等后辈、湖湘子弟许党许国、爱疆爱民的赤诚心底。

责编：胡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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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