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益阳市赫山区清溪村的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李健 摄
文丨贺秋菊
在我看来,“新大众文艺”是人民大众广泛参与各种文艺创作与活动的文艺,是普通大众真正成为文艺的主人而不是单纯的欣赏者的文艺。在清溪村,千百年来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在自家建了作家书屋,成了书屋的讲解员,自编自导自演文艺节目,爱上了文学阅读,还主动拿起笔来记录自己的故事……文学生活在清溪村热气腾腾,活色生香。
游客们可以在邓石桥互通下高速,顺着云雾山路慢慢走,转个弯上桃益路,三里地不到,清溪村就在眼前了。若是乘高铁来,在益阳南站下车,拦辆车子,起步价也能到村口。在村口停住脚,先到印象广场站上一会儿,学几句清溪土话:“逗耍方”是寻乐子、开玩笑,“梭梭里里”是物件洁净、心里清爽,“红桃花色”讲的是人的脸蛋上透着好气色。读过周立波小说的人,一定会觉出几分熟稔。这么一学,再往村里走,就算是半个本地人了。往后遇上爱“逗耍方”的乡亲,听着那些俏皮方言,自然不会当真计较。
清溪院子卧在毛栗仑的半腰上,脚下是由青绿色铺展开的阔大的印象广场。院里的桌椅清一色是竹制的,细细浅浅的竹纹留下了村里凉席产业的热闹光景。黄焖甲鱼、剁椒鱼头、泥蒿炒腊肉、蒿子粑粑,都是鲜香地道的湘菜。盛夏时节,我在室外茶座等人,还没到饭点,茶座略显冷清。泡茶的姑娘过来,我便拉着她闲话家常,问她去过清溪书屋没有。她笑说休息日总去,书屋管理员能日日读书,让人羡慕极了。加了微信才知道,她是这个院子的经理,村里来了这么多作家,来了这么多爱好文学的游客,她也想学着写作,只是少了些勇气,更缺了几分自信。之后,她隔三岔五会发来信息,有时是自写的中秋小诗,有时是句“天凉添衣”的叮嘱,朴实温暖。
2023年5月,中国作协“文学赋能乡村振兴”调研座谈会在清溪村召开。家住毛栗仑的村民邓春生参加了这次座谈会。他告诉亲临会场的张宏森书记,这些年,村庄提质改造,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实打实的好事。村民们都享了共产党的福,沾了周立波的光,尝到了山乡巨变的甜头,如今搞乡村振兴,更是铆足了干劲,日子只会越过越有奔头。说起心里的念想,他也有热切的期盼,盼着文学村能给地方的草根文化留块地方,高低搭配,雅俗共享,让大伙都能沾着文学的光。
邓春生穿了一件深蓝色衬衣,外面套了深灰色马甲,配着藏青色西裤,不像寻常农民大叔,反倒有几分早年开拖拉机时的时髦体面。他在兄妹中排行第五,很小的时候便要扯猪草、放牛、煮猪食,到益灰铁路捡煤渣,夜里点着煤油灯挑拣茶籽。稍大些,他则要独自赶早市卖菜,歪瓜裂枣的留着自家吃,挑那周正水灵的拿去卖。再大一些,他跟着哥哥们学手艺,学了几年漆匠后才学的开拖拉机,还尝试过装饰行业,建了自己的混凝土搅拌厂,做过建筑材料租赁生意。他家这栋二层小楼是20世纪80年代建的,院子里有几棵香樟树、桂花树。客厅拐角的书架上,摆着周立波先生的书,皆是早年的版本,还有作家的签名珍藏版,全家人都能讲出书的来历和书中的故事。他给猫坡里的农场取名“禾场上”,便是从周立波小说受的启发。农场里有一间30多平方米的平顶小屋,原是为了值守方便盖的,后来成了他的书房。进门左手边,靠墙摆着一张老式书桌,油漆是他亲手刷的。桌上笔墨纸砚摆得齐整,兴致来了,他便展纸挥毫,不管字写得如何,自有一番惬意。右手边的桌子是早餐店里用过的,配着捡来的沙发,为了齐平,桌脚锯短了8寸,他就趴在这桌上写。里墙靠着一张竹凉席,是凉席产业兴旺时添置的,铺了被褥,累了便躺躺,有时也在这儿过夜。如今他的案头已积下30多万字,发表了多篇文章,自己写的藏头诗还上了“村晚”,游客们也是排着队来买他家农场的鸡蛋,可以说正是沾了文学的光。
村子里对人的称呼多随心随情。后生子喊立波清溪书屋的“主理人”卜雪斌“卜叔”,同年的兄弟拍着他的肩叫“老卜”,游客们多称他为“老板”,相熟的朋友喜欢喊他“斌哥”,要听立波故事的人则恭恭敬敬地叫他“卜老师”。书屋清晨7点开门,老卜先拿鸡毛掸子,把书架犄角旮旯的灰尘细细扫了,书本理得齐整,再将门窗玻璃擦得亮堂堂的。若是要去屋后菜地转,还得起得更早些。地里的菜随季节生长,该播种时播种,该锄草时锄草,天旱了就从井里挑水浇,虫多了早晚便要去捉,攒着农家肥才养得出嫩生生的菜。堂客做擂茶、炸小吃,他便给客人讲故事。夜里要等最后一位游客走了才关门。他选了个下雨天,泡了壶自采的绿茶在书屋等我。在外头打工二十多年,走南闯北,国内外的景致见了不少,可他从没想过在别处安家。亲人都在清溪村,根就在这儿。48岁那年,他从江西矿山回来过年,见村里变了模样,慕名来的游客也渐渐多了。多年闯荡的经验告诉他,游客便是商机。而这源源不断的游客,该感谢村里走出去的立波先生。七十多年前,46岁的立波先生回到家乡,他在《山乡巨变》里写下的清溪愿景,如今正一点点变成真。老卜便打定主意,留了下来。
这几年,世界各地的作家、游客来了清溪村,住书香民宿、赏百亩荷花、逛作家书屋,青少年们也组团来研学。老卜每天早早地在书屋摆上点心,有蚕豆、麻花、玫瑰花饼、炸红薯片、炒米、芝麻和自家地里种的红皮花生等,摆盘的样子、颜色的搭配,他都细细琢磨过,擂茶的温度也拿捏得刚好。客人吃得欢,便是最好的夸赞。热情是清溪村的本性,客气是清溪村的礼数,故事好听是清溪村的韵味。客人若是喜欢,自然会带上几本《山乡巨变》。与其说游客们买的是书,不如说买的也是老卜的清溪故事。这些故事通过老卜的讲述走进了千家万户,老卜也在将它们变为文字。
1号书香民宿在狮子山下、人民文学出版社清溪书屋的楼上,租用的是退休教师邓阳的房子。他住在隔壁照顾年迈的母亲,常来书屋看书。民宿左边有一条竹林小路,若是早起一点,踏着石板路走十来步,穿过薄薄的竹影,便能到迟子建清溪书屋。看管书屋的是“80后”清溪媳妇孙桂英。她生在北大荒,长在北大荒,说话带着点东北口音,父亲却是益阳兰溪人,成年后南下打工,机缘巧合嫁到了清溪村。在广东的厂房里熬过日子,后来为了陪孩子读书回了村,正赶上文学村建设,便应聘成了书屋的管理员,守着满架子的书。她给游客讲迟子建笔下的东北雪色,也讲自己亲身经历的北大荒岁月。那些寒来暑往的日常经她一说,就有了温度。她家在茶籽花街,爱人在村里做保安,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节假日一家人就去兰溪看望父母,倒也过得踏实满足。日子久了,在大家的鼓励下,她也忍不住拿起笔来写作。她写自己从陪读妈妈到书屋管理员的转变,写童年回忆,也写书屋日常里的细碎光景。
邓旭东是“90后”的清溪后生子,上面有个姐姐邓亮。他们小学初中都在村里的学校念书。姐姐邓亮学过几年画画,这几年画了很多表现村庄新变的画。邓旭东说自己青少年时期最惦记的是立波先生家院子里的那几棵橘子树,橘子圆滚滚、黄澄澄的,总勾得他嘴馋。那时候日子虽说清贫,母亲却疼他,每天再忙也会给他煮一个荷包蛋,金黄的蛋黄卧在清汤里,暖乎乎的。大学毕业后,他一直在沿海城市谋生。四年前,村支书贺志昂给他打电话,说村里变化大、事务多,盼他回去帮忙。这时候中国作协和省里已经在村里建作家书屋了。起初村民们还将信将疑。可渐渐地,第一批书屋稳稳当当立起来了,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建起来了,书香民宿也开了门,文学的气息逐渐漫遍了整个村子。
邓旭东是个务实的理工男,和卜雪斌策划的“文学三人行”读书栏目受到各界的关注。因为文学的缘故,他认识了在湖北十堰小川村驻村的作家,在一家不起眼的窄小铺子里,第一次尝到了地道的洋芋搅团,还去看了武都的“高山戏”。2024年,他两次走进中国作协和中国现代文学馆。他说自己特意穿着印有“清溪青年”的白短袖进了中国作协的院子,心想着七十年前,周立波先生响应号召,从北京出发,回到清溪村扎根创作;七十年后,他自己借着文学村庄建设的东风,从清溪村来到了这里。这几年,“文学集市”热热闹闹,“清溪一课”“清溪对话”有声有色,清溪村的每一点变化都牵动着中国作协文学工作者的心。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从村里灶间摸爬滚打长大的普通人,有一天能走进这座文学殿堂。
作家周立波埋下的文学种子如今开了花。2021年以来,中国作协助力清溪村打造“新时代山乡巨变”文学村庄,在清溪村启动“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举办“作家活动周”。清溪的22家书屋顺着狮子山、枫树山、清溪渠、立波路、毛栗仑、榔树湾依次铺开,书香弥漫在广阔的田塍道上。一批批作家送来了文学资源,像春风雨露。一批批游客来了,在清溪村的各种活动中受到了文学滋养,感受着新时代的新变化。在清溪村,文学不再只是藏在书页里的文字,而是书屋讲解员绘声绘色的讲解和游客们聚精会神的聆听,是剧场里精彩的演绎和回荡着的掌声,也是立波路上或匆忙或从容的行走、拍照……文学,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实景。
费孝通先生笔下“土头土脑的乡下人”如今已不是旧日模样。乡下人进了城,成了城里的一分子;城里人眷恋着乡野的风光,住进了乡村;一部分做了城里人的乡下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乡里。人们在一代又一代的城乡流动中,攒下了见识与经验,也在这来来往往之中少了隔阂,多了牵连,终于带着一身本事回到了故乡。清溪文学村热气腾腾、生机勃勃的生活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实践,让我们看到了文学的力量。
(原载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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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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