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泽槐

永州“三溪”这一文化地理概念，最早系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在其《楚游日记》中提出，指永州的三条溪流，即浯溪、愚溪和濂溪。它因汇聚元结、柳宗元、周敦颐三位文化巨匠而成为中国书法、文学和哲学的圣地。这在史上是极为罕见的文化现象。

一、潇湘奇气钟浯溪

浯溪原本是一条无名小溪，长约2.5公里，发源于三泉岭麓的双井，蜿蜒北流，在祁阳市城西汇入湘江。溪口以北，有三峰并峙，危崖兀立，怪石嵯峨，碧树凝翠，宛如画屏。唐广德元年(763)至大历元年(766)，著名诗人、散文家、古文运动先驱元结(719-772)两度出任道州刺史。其间，他曾三过浯溪，为浯溪奇景所吸引，并作《欵乃曲》，盛赞“浯溪形胜满湘中”。元结卸任道州刺史后，“爱其胜异，遂家溪畔”。

大历二年(767)，元结在浯溪安家后，一面营建，一面作铭刻石。不久，元结写下第一篇铭文《浯溪铭》，将这条无名小溪“命曰浯溪，旌吾独有”，浯溪之名始称于世。道州文学季康用“玉箸篆”将《浯溪铭》镌刻于浯溪南峰石麓，成为浯溪碑林的奠基之作。随后，元结将浯溪三峰中的中峰命名为“峿台”，并撰《峿台铭》，幕僚瞿令问用“悬针篆”刻于峿台石上。元结还在浯溪南峰上筑亭，命名“(广吾)庼”，并撰《(广吾)庼铭》，请外弟袁滋用“钟鼎篆”刻石于南峰石麓。后人因浯、峿、(广吾)三字皆从吾，意皆为吾，又将浯溪称为“三吾”。

大历六年六月，元结将自己撰于上元二年(761)的《大唐中兴颂》，请大书法家颜真卿书丹，镌刻于浯溪摩崖。碑高、宽均450厘米，字径15厘米。此碑是颜真卿一生最大的书法作品，是颜真卿书法进入成熟时期的代表作，是凝结于浯溪摩崖的盛唐之音。全碑字体横平竖直，端庄雄浑，笔力雄健，大气磅礴，备受世代所推崇。宋代欧阳修云：“气书字尤奇伟而文辞古雅。”黄庭坚赞誉《中兴颂碑》为“千古大字之祖”。元代郝经将《大唐中兴颂》碑誉为“书家规矩准绳之大匠”。明代王世贞云：“字画方正平稳，不露筋骨，当是鲁公法书第一。”《大唐中兴颂》碑的镌刻，标志浯溪碑林主体工程的完成。

随着《大唐中兴颂》碑的完成，浯溪声名逐步远播，历代名人纷至沓来，其中很多留下诗文以刻石，使浯溪成为碑林诗海。其如唐代刘长卿、皇甫湜、李谅等，宋代米芾、秦观、汪藻、黄庭坚、范成大、杨万里、张栻等，元代郝经、程钜夫、张养浩、马祖常等，明代解缙、董其昌、顾炎武、徐霞客、王夫之等，清代阮元、王士祯、袁枚、何绍基等，均在浯溪留下诗文碑刻。值得一提的是，元明清时期，越南(安南)到中国进贡的使者在往返途中，驻足浯溪，写下80多首(篇)诗文，并留下4方石刻(今仅存1碑)，成为这一时期中越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

“潇湘奇气钟浯溪”，这是清代文学家吴大澂对浯溪碑林的赞誉。经一千多年沉淀积累，浯溪成为全国规模最大的露天碑刻殿堂。据文物部门清理，浯溪现存505碑，其中比较清晰的有373碑，包括唐25碑、宋159碑、元9碑、明76碑、清104碑。1988年，浯溪碑林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也是永州境内首次进入“国保”行列的名胜古迹。2023年，国家公布的第一批珍贵石刻名录，湖南共58件，其中浯溪占23件。

二、莫忘筑室愚溪愚

愚溪原名冉溪、染溪，发源于永州市零陵区梳子铺大古源，流经沈家铺、排龙山、西塘观、高林桥、双济桥、钴鉧潭，于零陵城区柳子街注入潇水，流程41千米，在永州境内属小河流，但在永州三溪中，其长度则居首位。

“平川绿野看他日，莫忘筑室愚溪愚”(汪藻诗)。愚溪之名源自唐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柳宗元。唐永贞元年(805)，柳宗元因参加王叔文改革集团被贬为永州司马置同正员。是年冬，柳宗元到达永州，寄居在潇水东岸、府城东山的一座古寺——龙兴寺。元和五年，柳宗元在潇水西岸买了一块地，建房住了下来。他的新居距离冉溪与潇水会合口约二三里，刘禹锡称其为“草堂”。柳宗元住屋门前有一条小河，就是冉溪。在那里住下来后，柳宗元自称愚人，把小溪改名为愚溪;把溪边的小丘命名为愚丘;把附近的清泉、小水沟命名为愚泉、愚沟;又砌石拦起一个水池，取名愚池;在池子东边筑了一座小屋，取名愚堂;在池子南面建了一座小亭，取名愚亭;又把池中的小岛命名为愚岛。这就是后世所以说的“永州八愚”。柳宗元在命名“八愚”的同时，为每处“愚”景配写一首诗，合称“八愚诗”。可惜“八愚诗”在宋代就已经散佚，流传下来的只有《八愚诗序》。在《序》中，柳宗元对改溪名为“愚”及愚溪八景命名的原因与背景作了比较详细的交待，最后发出美好风景被遗弃在僻远的荒野中无人赏识、受人轻蔑的不平之鸣。在卜居愚溪后的第五日，柳宗元又作《愚溪对》，通过虚拟梦境与愚溪之神的一番辩论，以“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宜远”的反语，表达了郁不自达的愤懑情怀。《愚溪对》是《愚溪诗序》的姊妹篇，共同构成窥探柳宗元谪居永州期间内心世界的重要路径。

柳宗元在愚溪居住以后，其生活与心境较在龙兴寺有所改观。一有机会，他就“把锄荷锸”，或引溪水灌溉田园，或种植花草树木，或野外采药，或交朋处友，但仍将主要精力用于写作。继居龙兴寺作《始得西山宴游记》后，柳宗元在愚溪居住期间，先后完成了《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的写作，其中《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小石潭记》所写均系愚溪中的景物。这8篇山水游记合称《永州八记》，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奠定了柳宗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并被后世称为“山水散文之祖”。除了《永州八记》外，柳宗元还在愚溪草堂撰写了诸多哲学、寓言、传记、诗等方面作品。柳宗元一生作品600多篇(首)，有近400篇(首)写于永州，其中写于愚溪草堂者约占50%。

柳宗元是中国思想史和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无论当时或后世都给予他很高的评价与极大的关注。唐代大文豪韩愈评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刘禹锡《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明末清初文学评论家金圣叹说，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二)。后世将柳宗元列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历代名家到永州，必到愚溪追寻柳宗元的足迹，以凭吊缅怀柳宗元。柳宗元的生死之交刘禹锡在听说八愚景观等遭到破坏后，还写下《伤愚溪三首》以表达悲愤之情。为纪念柳宗元，北宋嘉祐元年(1056)在永州州学始修柳子厚祠堂，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迁建于愚溪之畔并改称柳子庙，现存柳子庙为清光绪三年(1877)所建。柳子庙前的街道则命名为柳子街。2001年6月，柳子庙被列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2013年，柳子街入选全国首批30个中国历史文化街区。时至今日，柳宗元之名已经成为永州人的永久记忆。诚如两宋之交著名文学家汪藻所云：“至今言先生者必曰零陵，言零陵者必曰先生……零陵徒以先生之故，遂闻名天下”(《永州柳先生祠堂记》)。

三、太极夫子生濂溪

濂溪是理学鼻祖周敦颐故里前面的一条小溪流，全长约10公里，最后在道县县城汇入潇水。对于濂溪的来历，苏轼、黄庭坚认为，濂溪之濂，专指清廉之义。南宋朱熹《濂溪说》则认为，濂溪“实先生故里之本号”。亦即濂溪是周敦颐故里本来就有的一条小溪，濂字不具有清廉之义。考周敦颐先祖居宁远县大阳洞村，五代末至北宋初迁居营道县(今道县)营乐里楼田村。楼田村后山叫豸岭，豸岭东麓有一眼井泉，晶滢清沏，大旱不涸，泉水流经村前，成为全村生产生活用水之源。这条流经村前的小溪流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濂溪。《汉语大词典》：“濂，浅水。”那么，濂溪的本义就是浅浅的溪流，亦即小溪流。这条小溪流之名早在周敦颐出生前早已存在。周敦颐自出生后至15岁前，都生活在这条小溪流之畔，并留下濯缨之乐、辨识五星堆、少年立志、月岩悟道等故事与传说。这时候的濂溪之濂不可能具有清廉之义。后来，朱熹的高足弟子度正撰写《濂溪先生周元公年表》时，到周敦颐故里实地考察，也证实濂溪之名原已有之。

宋嘉祐六年(1061)，周敦颐以国子监博士通判虔州(治今江西赣州)。赴任时，“道出江州(今江西九江)，爱庐山之胜，有卜居之志，因筑书堂于其麓。堂前有溪……遂寓名以濂。”(度正《濂溪先生周元公年表》)周敦颐将所筑之居屋命名为“濂溪书堂”，将居屋前的溪流命名为濂溪，寄托了周敦颐对营道故里的眷念之情。张栻《道州建先生祠记》载，舂陵之人言曰：“濂溪，吾乡之里名也，先生世家其间，及寓于他邦，而不忘其所自生，故以是名溪。”当然，从周敦颐的心路历程看，这时的濂溪书堂之濂与濂溪之濂当具清廉之意。此后，周敦颐在虔州通判任上作《爱莲说》，在永州通判任上作《拙赋》，可资佐证。以上也说明，九江濂溪出现在营道濂溪之后，是营道濂溪之名的移植，而不是相反。周敦颐去世多年以后，朱熹的老师李侗拜谒周敦颐故居，并在濂溪源头的泉眼上方悬崖刻下“濂溪”二字，落款为“后学延平东洲书”。李侗这一题刻，将濂溪这一水名的地理位置最终锁定在周敦颐故里。正如南宋翁合诗云：“国朝启运星聚奎，太极夫子生廉溪”。

周敦颐是杰出的哲学家，《太极图说》《通书》奠定了他的理学鼻祖地位。他的思想经程颢、程颐继承发展，到朱熹集大成，形成完备的客观唯心主义思想体系，成为历七百年而不动摇的官学。周敦颐的历史地位也因理学的发展而不断提高。景定二年(1216)，宋理宗为“道州濂溪书院”题额，淳祐七年(1241)追封周敦颐为汝南伯，从祀孔庙。此后周敦颐生前活动过的地方及周敦颐后裔所住地纷纷修建濂溪祠、濂溪书院。元代皇帝追封周敦颐为“道国公”。明景泰七年(1456)，朝廷因周理学对世道教化有功，赐封周敦颐第十二世孙周冕为翰林院五经博士，从明中期至清末的400余年间，周氏后裔共承袭13任五经博士。2013年3月，濂溪故里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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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