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兴

这不是一部斧劈刀刻、暴风骤雨式的有着强烈表达欲望的电影，它只是平静地讲一个故事，从一个家庭的“不和睦”缘由为切入点，讲离家16年的陈家辉（陈坤饰）在得知父亲陈为民（王劲松饰）病危后，重返故乡。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匆匆离世，他开始探寻隐藏在父亲身上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通过陈家辉与哥哥陈家兴（王砚辉饰）、姐姐陈家媛（刘敏涛饰）及父亲老友的交流沟通，影片采用时间前后切换的方式，将回忆片段和现实探寻交替拼接起来，最终构成一幅关于父亲所有隐秘事件的完整拼图。

这部由潇湘电影集团出品的《旁观者》并非为歌颂那些我们熟知的父辈品质而来，它只是平淡、直接、真实地呈现一个父亲的形象以及一个儿子在寻找答案过程中的心态历程。它以缓慢的叙事风格和非常细腻的情感故事，让观众看到一个家庭中父子情感荒漠的出现并非一日形成。

导演松太加是旁观者，他尽可能地冷静和清醒，以质朴的表达方式来揭示父子隔阂的缘由。主角是旁观者，16年后归来旁观他父亲的人生，而他也是他父亲人生中的一部分。观众也是故事的旁观者，但每个观众在自己的亲情叙事中又不是旁观者。这部电影让每个人都“如镜窥影”：我们立于镜前旁观他人，镜中的映像却实为我们自身。

导演风格的体现

导演松太加以藏族电影人的“旁观者”视角，提出“真正的旁观者，是那些不敢直面情感的人。”无论是在《阿拉姜色》中对藏族家庭亲情关系的展现，还是《旁观者》中探讨中国式父子关系中复杂而疏离的情感羁绊，都证实了家庭中的情感困境与人性温暖具有共通性。

松太加习惯使用近景镜头跟随人物，让环境成为人物活动和情感纠葛的“背景”，追求一种不事雕琢的“现场感”与质朴气质。色调多采用青绿，回避过于饱和的明亮，使画面更纪实，呈现出一种柔和、克制、以人为本的视觉表达，进而体现生活本身的浑浊与真实。

在《旁观者》中，影片前期节奏非常舒缓，松太加的镜头始终对准人物日常生活中的细腻情感和人性微光，留白之处皆有余味。无论是弟弟陈家辉，还是哥哥陈家兴、姐姐陈家媛的演技都很自然真实，与电影中营造出来的整体环境是相融的。内心的刺痛、隐而不发的挣扎与最终的释然，每一种情绪都被刻画得细腻而克制。

除此之外，善于把控叙事节奏和运用隐喻，也是导演的风格之一。潮湿的雨天和朦胧的雾气等隐喻性意象总是承载着人物复杂的情感，以及对其内心情绪的投影，尤其是下雨天兄妹三人在车内情绪对立的戏份，几乎没有多少台词，但每个人的情感表达得格外真实动人。只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以及环境带来的噪音，把人物的争执、误会、困惑、理解整个过程全展现在观众面前。

导演以87分钟的精炼叙事，完成了对当代中式家庭亲情关系最直白的呈现。

父子题材的共鸣

中式父爱是拘束的，是受限的，是自身就觉得大可不必去打开心扉，一切都应该由每个人自己去摸索的。尤其是父子之间出现矛盾和误会，又没有恰当的方式去解开这个问题时，父子之间只能变得无比陌生。

对于已经离家16年的陈家辉而言，他逃避父亲，逃避家乡，在他的心中，父亲已经完全成为一个极度扁平化的形象。如果不是父亲病危，他绝不可能回来。他摘掉婚戒也隐瞒了娶妻生子的生活现状，他不想让父亲知道和关心他的人生，试图切断和父亲的所有联结。

他在影片前期一直是一个无比沉默的角色，这是比呐喊更为振聋发聩的沉默。

他不是从一个家庭叛逆者的角度，而是完全以一个陌生的“旁观者”角度去重新认识父亲的，好在这场迟到的探寻，让他与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最终达成和解。通过顶替儿子承担罪责而丢掉工作、一整墙带来带去的奖状、一场儿女不知的手术、原封不动的儿子卧室这几个事件，他终于理解了父亲对他的爱。优秀的电影能让观众与角色同喜同悲，在主角探寻的这个过程中，观众也开始认识他的父亲这一角色，进而引申到观众对自身亲情的审视。当我们习惯于在生活里与家人割裂开来，等未来回首时，那些误会的过往、错过的瞬间、说不出口的话，大概也会如同电影里的迷雾，让我们无比孤独和彷徨。

父亲的形象似乎就代表着总是难以沟通的，尤其是成年父子之间，子女只得以疏离来作为无声的反抗，而沉默以对的结果就是不可能有回声。对一开始的陈家辉而言成为“父亲”就是要成为和自己的父亲完全不同的那种人，要活成父亲的反面。而在影片的最后，陈家辉对儿子说“爸爸在想爸爸的爸爸”，他完成的，不仅是对自己父亲的理解，更是作为儿子对“父亲”这个角色的最终抵达。

这部影片不是要刻意营造对父亲形象的一种强行维护，而是先承认生命中亲人带来的那些疼痛，再试着去理解和宽恕。对于父亲的情感出轨，陈家辉并没有原谅，也不可能原谅，这种行为不仅给幼小的他造成了永久的不可磨灭的伤害，还意外导致母亲的离世。但他最终放下了吗？确实放下了。父亲的过世，使他原本执着的那个问题本身变得没有意义。

这不是一部每个人都能看懂的影片，尽管每个观众都可以据此对自己的亲情进行审视，但对于年轻观众，尤其是还没有成为父亲的观众而言，他们还缺少了人生的一个必要片段，没有成为“父亲”身份的这个过程，观众是无法完全融入到男主心境的。

我们只有成为父亲之后，才能和童年时那个父亲的身影合二为一。站在如今的年龄和时代上，我们必然无法完全认可儿时父亲的有些作为。可当我们以同样的身影，同样的姿势，面对着自己的儿子时，为父者的心境在更高维度上又必然是统一的。

这个更高维度仅仅是我们成为父亲了吗？是的，我认为仅仅如此。当你的生命孕育出一个更小的生命，并对这个生命有着无可推诿的责任时，在血浓于水的自然赋予的意义面前，你没有经历过就无法想象。

只要我们是儿子，是父亲，就永远不可能是旁观者，而是局中人。

影片长远的价值

中国电影中的父子关系，往往是深沉与含蓄，矛盾与和解并行的。

相比于以往亲情类电影更侧重探讨和呈现的“子欲养而亲不待”，这部电影探讨的更在于“子不知父，父不知子”的中国式父子关系，很多事情的原委如果没有父子共同靠近去沟通理解，是不可能被看见的。

这是一部极具鲜明时代性的作品，它会成为长久映照中国父子式关系的一个标杆。经典是永恒的，无论什么时代的人看，都不会觉得过时，它拥有一种能打动观众心灵深处的沉静力量。

这种打动不是让你大哭不止，不是让你悲从中来，它只是让你安静地看完，平静地走回去，直到某个夜晚，关于它的一切毫无征兆地涌入脑海，思绪翻涌，不得不借用一支香烟来吐露内心对父亲这个话题的郁结。

《旁观者》注定与这个追求“爆款”的速食时代格格不入。它没有可供短视频截取的“泪崩时刻”，也无心制造热搜“金句”。它的叙事如静水深流，“父亲的秘密”在这个热衷制造爆点的短剧时代里，都显得过于“平淡”了。

影片结束得很突兀，没有按照约定俗成的电影套路，甚至一句口号式的旁白都没有，它以一种留白的方式让观众去接着思考。《旁观者》的目的是让观众认识到，不要旁观。直面情感，告别沉默，真实对话。让每个人在这个的故事里，照见自己的灵魂。

（作者系湖南省电影评论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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