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静仁
曾一度喂养着我们少小心灵的家乡村小,如今却已然成了一栋被废弃的破屋……村支书告诉我:原因有二,其一,条件较好的外出务工者,都把小孩带进城里上学了,其二,也是最主要的,如今的教师已经没几人愿意扎根农村学校……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自问却不能自答,于是,便用心中的红墨水,写下这一组记忆的文字——
粼粼远去的资江,离我们的学校很近。
站在学校的操场里,能分辨出碧蓝碧蓝的江水中,或上或下的船舶,哪一些是邵阳的驳船,哪一些是五岗的毛板。艄公以及纤夫的号子声,随江风隐隐地荡过来。“依哟——嗬嘿!依哟——嗬嘿!”浑厚、深沉,是很能使一颗颗年少的心灵激动的。刘老师似乎也有着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心里骚动,扬了扬漆黑剑眉,歌声就很是抒情地从他那长着两排洁白牙齿的口中飘了出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向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刘老师是县城分配来我们学校的公办教师,教三年级,并且兼任学校的副校长。他是最会讲一口漂亮普通话的,音质也很好,完全能够与省里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媲美呢。学生们却被难住了,上朗读课的时候,刘老师要求我们同他一道操普通话。那是多么拗口噢。读着读着,我们就全都笑起来,刘老师也笑了。一时间,教室里像开了锅似的,把隔壁教四年级的彭老师也惊动了,踩一双八字脚匆匆地赶了过来,站在教室门口,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笑声是戛然而止了,教室里出奇地寂静。刘老师却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身子动一动,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彭老师一眼。说也奇怪,兼任着学校校长的彭老师却很害怕刘老师的目光,一声不响地,他复又踩一双八字脚回自己的教室去了。
“同学们,”刘老师将贴在那件极是服身的青年装下摆的左手蓦地扬了起来,使劲地一挥,似是挥扫去心中的不愉快,他说:“学普通话,开始是有一些不习惯的,但是,它应该是我们读初小的一门基础课呀!”强调了几句后,刘老师又领着我们用普通话朗诵起课文来。
刘老师是多才多艺的。会拉二胡,会拉手风琴,会吹笛子,还会画山水,会画人像……有一回,联校举办文娱活动,我们学校也排练了几个节目。其中有一个节目就是刘老师的短笛独奏。戏台是临时搭建的,全乡上千名学生代表及教师,就聚集在乡中学的操坪里。说话声,欢笑声,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是很难听清楚台上演员们所唱戏文的。就在这样的一种气氛中,我们的刘老师,大大方方地登上了舞台。化过淡妆的刘老师是多么的英俊。哦,依旧是他最喜欢穿的那套铁灰色青年装,只是那对剑眉愈发黑亮了些,白皙的国字形脸上透出了淡红。迈着稳健的步子,刘老师极是潇洒地走到戏台的中间,朝台下深深一鞠躬,顿时,台下就一片鸦雀无声了。一曲当时流行的《送公粮》终了,观众仍然是抬着头,张着嘴,似乎是在捕捉远去了的余音呢。直到刘老师复又深深一个鞠躬,人已退到幕后的时候,观众才像是突然醒悟过来。刹那间,掌声雷鸣一般,久久地,久久没有平息。
自从那次汇演以后,或周末或放学后,我们学校就常有邻村的女教师来访。一个个都年轻漂亮,年轻漂亮的女教师们,当然全是来找刘老师的。有人说,刘老师,您的笛子吹得真好,带个徒弟吧;有人说,听说您会画人像,刘老师,能不能帮我画一张素描呢?刘老师就笑一笑,很礼貌地回答:“学校很忙呢,今后再说吧。”就复又或埋头备课,或埋头看他从县城带来的似乎是永远也看不厌的大部头书籍。
其实呢,刘老师并不是永远那么忙。
星期天到了。彭老师就去乡信用社陪当会计的妻子了,教一、二年级的两位民办教师,也回家忙农活去了。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学校就空空落落,连个人影也看不见。那么,我们的刘老师呢?刘老师家在县城,相隔近三十里水路,搭船上去,搭船下来,很不方便,他是不常回家的呀。那天下午,我带着两道家庭作业请教刘老师,找不到刘老师,心中不免就有些失望,太阳傍近了西山,天边的晚霞,在静静地燃烧。那样的时候,我正倚在校门口的那棵松柏树下,目光被辉煌的晚霞深深地吸引着,而小小的心里头,却依旧在惦念着刘老师呢。
有风拂过来,同时也拂过来电影《上甘岭》插曲中嘹亮而熟悉的歌声:“姑娘好像花一样,小伙儿胸膛多宽广……”哦,是刘老师踏一路歌声回学校来了。我跳将起来,一路小跑,在学校操坪尽头接到刘老师。只见他手捧着一束洁白的芦花,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意……我忽然便觉得:刘老师,你不就是童话故事中的那一位白马王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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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日记中,兴许确实有许多秘密是需要保守的。
我就始终为刘老师保守着一个秘密,直到多年后的现在,都没有向人透露过。那同样也是在一个礼拜日。那一天,太阳暖暖的,风儿柔柔的,天空蓝蓝的,荡着一叶小划子,我与同学国强到江心的沙洲上去采摘芦花。我们是要把采摘来的芦花送给刘老师呢。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刘老师是很喜欢芦花的,一定会很高兴吧。可是呢,我们的小划子刚靠近沙洲,就发现,沙洲咀上已经停靠了另一只小划子。
会是谁呢?“一定是来沙洲上捡野鸭蛋的,”国强很肯定地说。
沙洲其实是很宽阔的,比我们学校的操坪宽阔得多了。没有人在上面修建房屋。没有人在上面栽种庄稼。沙洲上,只有望不到边的青葱芦苇,只有望不到边的洁白芦花……一只野鸡扑楞楞从前面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飞出来,吓我一大跳。正准备喊国强,前面的芦苇丛中就飘出了很是熟悉的声音:“淑芳,你本来就不应该背包袱,虽然有成分,但不会唯成分论,不是有着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一说吗?”一听便是纯正的普通话,那是我们的刘老师呀!但是,那个被称为淑芳的人又是谁呢?不敢莽撞,我蹑手蹑脚地向前面的那丛芦苇走近。
“我会连累你的,刘老师。”
“看你说哪里去了,没有人能把我这个乡村教师的饭碗打破的。”
原来是曾经为我们代过课的梁老师和刘老师在说话。他俩席地坐着,坐得很近,中间仅隔了一束洁白的芦花。透过密集的芦苇,我还发现在他俩的左侧,有一幅画架立在那儿,画架上,剪着齐耳短发的梁老师很漂亮。但是,刘老师,你怎么不把梁老师的笑意也描出来呢?
有白帆从下游吻过来,沙洲对面长滩的纤道上,一队纤夫正四手四脚地攀爬着,他们的口中,不时地哼出“吭哟!吭哟”的号子声。
那样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为刘老师和梁老师保守这个秘密的。于是,我就蹑手蹑脚地走开,并假装肚子痛要马上回家去……
那以后不久,刘老师的爸爸是来过我们学校一趟的。同行三个人中,有一人是我们乡联校的校长。村主任和支书也闻讯赶来了,紧握着刘老师爸爸的手,说:“老部长,您怎么就这么多年不到我们村来了?”刘老师的爸爸就笑眯眯地:“我今天不是来了嘛!”说着,一行人就进了学校的办公室。只是,刘老师为什么就不开心呢?他只在办公室里呆了一会儿,就气冲冲地走了出来,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送走了客人们后,村主任和支书以及彭老师,就找到了刘老师的房里,说:“组织上要调你进县城,这不是件大好事吗?看你,还生气哩!班上的同学们,都叽叽喳喳地挤在刘老师的窗口和房门口,听说刘老师要调回县城去,就全都不再吱声了,有的同学,还忍不住悄悄地流下了眼泪。刘老师是一直沉默着的,脸色也极难看。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刘老师突然吼了起来:“请你们转告组织,转告我那位当县委宣传部部长的老父亲,我要在这乡村小学教一辈子书!”我们看到刘老师书案上的花瓶中,那一束洁白的芦花,也被震得一抖一抖的。
转眼就到寒假了。校门口那棵大松柏树上,有两只喜鹊正在衔枝筑巢。那么,刘老师,过了寒假您还会不会再回到我们学校里来呢?
(廖静仁,国家文学创作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及入选《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散文方阵廖静仁卷》《廖静仁散文选》(上下卷)和中短小说集《门虚掩》(上下卷)并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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