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毛
这是一条很适合散步的路了。出了学校大门,左转,将那喧嚣的赶山路抛在身后,不过二百米,像是换了一个人间。静卧的庆丰路,像一条温顺的巨蟒,依着龙山的余脉,向着洞庭小镇那边蜿蜒而去。路是宽阔的,行人车辆稀疏,显出一种奢侈的旷达。黄昏向晚时分,白天的喧嚣渐渐被山风抚平,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温柔的静寂。我习惯将自己投入这片静寂里,像一个标点,漫无目的地,在它的篇章里游移。

偶尔,在这篇章里会遇到另一个逗点。那是一个穿着带石化央企标识蓝色工作服的青年女工,想必是家住附近,下班后工装也来不及换,便融入了这暮色。“你这是要走到哪里?”她有过一两次这样热情地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她笑了笑,那蓝色背影便渐渐远去,像一滴墨水融入了深色的宣纸。这抹熟悉的蓝色,总在我心里泛起一丝微澜;许多年前,我也曾拥有那样一身蓝,在管道的丛林与硕大的塔罐间,度过了三十载滚烫的年华。
不曾想,在这条路上踱来踱去了八个春秋,我闭上眼,都能看见它四季更迭的容颜。春深时,槐树们垂下累累的、洁白的花串,像闺中少女的珠帘,那香气腼腆地在微凉的空气里浮着,等你来寻。盛夏那高大的银杏,撑开一树树碧绿的小扇,风一过,哗啦啦地,仿佛在为谁鼓掌,将日光剪成满地摇曳的碎金。秋意最浓时,杏叶转黄,在秋日高远的蓝天下,美得如此用力,仿佛用尽了一整个季节的气力,来营造一个虚幻的梦境;更有那桂花香的浓烈,仿佛将整条路都腌渍透了。冬日,万物萧疏,路边那几处小小的山塘,水面上凝着薄冰,映着枯枝与远山的淡影,也别有一番清寂的韵致。难怪平日里,总有那么多骑行、跑步的人,将这里当作网红打卡地。然而我独爱的,还是此刻。夜色像一滴浓墨,在清水中缓缓洇开。

路旁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是那种暖黄色的光,一团一团,像夜孵出的温润的卵。我在这光与光的间隔里,走着,心里默默地数着:一棵槐树,一盏灯;又一棵银杏,又一盏灯……这幼稚的游戏,却有一种安顿心神的奇效。数着数着,目光便不由得越过了树梢,投向那更高远的地方。
路边矗立着一座移动的发射塔,像一柄漆黑的巨剑,直插天穹。它表面是那样冷静,钢铁的骨架在夜色里泛着幽光,像一位沉默的巨人。可我总禁不住要想,此刻,正有千万缕无形的信息,正以它为桥梁,在这城市的夜空里繁忙地穿梭。那或许是情人间的蜜语,是游子报平安的家书,是商场上一笔巨额的交易,抑或是有人刷着短视频时发出的笑声。这铁塔里奔涌着世事纷繁,它像一个知晓一切秘密的智者,却偏偏选择了缄默。
与它相伴的,是那横亘空中的高压线。几根粗黑的线,在夜风里发出细微的嗡鸣。我看着它们,总觉得那不像电线,倒像一把被遗忘了的古琴。这琴,是为谁准备的呢?是给风,给雨,还是给那偶尔栖足的飞鸟?没有人来弹拨,它们便自己震颤着,那表面坚硬的线条里,正有千万股电流在奔涌,像被囚禁的雷霆,像地底奔腾的岩浆。这景象莫名地让我想起远方炼塔中那些密布的管道和釜罐,同样是静默的钢铁脉络,内里却奔涌着被精确计量的热能与化学分子,最终化作了驱动这座城市前行的血液。这静默里的咆哮,这拘束中的奔放,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张力,让这平凡的夜空,陡然生出了几分史诗般的壮阔。

目光折返,落在路旁那片开发了几年的高档小区。一栋栋楼宇,在夜色里显出庞大的轮廓,像一群蛰伏的巨兽。大多数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偶有两三扇窗,透出一点稀薄的灯光,恰如巨兽两只惺忪的眼睛。这景象有些寥落。我依稀记得几年前,这里还是尘土飞扬的工地,打桩机的声音昼夜不息,搅拌车像忙碌的甲甲壳虫,售楼处的灯光辉煌得如同白昼。那时的火热,与今日的沉寂,真叫人恍惚。那一扇扇黑着的窗后,藏着的是未曾开始的故事,还是已然结束的繁华?我看着眼前这片现代生活的图景,忽然明白了——我和那个蓝色的背影,以及许许多多的人,我们每日的奔波、劳作,不就是为了点亮那一扇扇窗,守护这万家灯火吗?我们或许平凡,但正是我们,给了这座城最真实的温度。
路的拐角又是一种新的景象。新盖的中心医院是一片通明的白光。那光里,病人的呻吟,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显得格外微弱;婴儿清亮的啼哭,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来临;无影灯下,医生们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与死神的角力……那片白光,是生命最真实的战场。看着它,我便想起三年前的二哥,他也是在那样的白光里,一个月内,两次被推向手术台。我去看他时,他静静地躺着,两眼直直地望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偶尔,那空洞的目光会缓缓移向床头悬着的点滴瓶,看着药液如同被冻结的时间,一滴,一滴,缓慢地敲击着虚无。那眼神里是一种被抽去了所有希望的无奈。那片白光,至今想起,仍觉刺目而冰凉。

与这片白光遥相呼应的,是新学院图书馆的灯光。那也是一片白光,却要温和得多。透过那一扇扇高大的窗,我能想见那灯光下,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和伏在书桌上的年轻的身影。那片光里,没有肉体的痛楚,只有思想的碰撞;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未知的渴求。同样是光,一边映照着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一边却滋养着灵魂的坚韧与成长。这夜晚,因有这两片不同的光,仿佛也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在承受,一个在积蓄。

走着,想着,头顶的夜空里,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鸣叫。我抬头望去,是一队排着“人”字形的大雁,正掠过高塔与电线,向南飞去。它们飞得那样高,又那样急,大约在寻找今夜最后的栖息之地吧。在这由钢铁、电流、灯光与楼宇构成的现代丛林里,它们这古老而执着的队形,这源自洪荒的啼叫,像一句遗落的诗,蓦地点醒了这沉沉的夜。
我站住了脚,目送着那“人”字渐渐融入更深的夜色里,终于不见了,只剩那鸣叫的尾音,似乎还在耳畔微微地颤着。远处,那个蓝色的身影想必早已消失在某个路口,回到了她作为妻子、母亲,或仅仅是自己的日常里。夜,是更深了。我转过身,也该回去了。这条庆丰路,依旧静静地卧在那里,收纳着我的脚步,也收纳着这夜的无尽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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