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康乐
因为八四届岳阳职大同学在汨罗聚会,我作为老师代表被邀请参加。他们组织我们到长乐古镇一日游。我虽是汨罗人,还真的没有去过长乐古镇,这次算是圆了我一个梦。当我们来到长乐古镇时,首先来到的是位于汨罗江畔的回龙门,只见回龙门两边那幅“万里东风萦古邑,一江碧水漾新诗”的楹联映入眼帘,它不是冰冷的石刻,而是千年时光写给古镇的信,墨色里浸着汨罗江的水汽,字缝间藏着青石板的纹路。檐角的铜铃在晨风中轻响,像是在为每个踏进来的人,掀开这本厚重的历史册页——而册页里最动人的章节,藏在一坛甜酒的酒香里,裹在一台阁的高杆上,也凝在红色土地的年轮中。
从回龙门往北走,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还嵌着去年庙会落下的彩纸。没走百来步,一股清甜的酒香就顺着风缠上鼻尖,不是烈酒的辛辣,是糯米发酵后独有的温润,像母亲在灶间掀开蒸笼时的暖意。循香望去,“陈氏甜酒坊”的木牌挂在老樟树下,黑底金字已有些斑驳,却比任何新式招牌都让人安心。
坊内的土灶正冒着热气,熊湘和大爷弯腰站在陶缸前,手里的枣木勺搅着缸里的糯米。木勺与陶壁碰撞的“笃笃”声,节奏慢而稳,他说这是母亲当年教他的“三分力”——太轻搅不透,太重会碾破米粒,得像哄孩子似的,顺着糯米的性子来。蒸汽裹着米香漫出来,模糊了他鬓角的白发,恍惚间竟与墙上挂的老照片重叠:照片里是他二十岁时的模样,也是这样站在陶缸前,身后的母亲正往灶里添柴,笑容和现在的他如出一辙。 “这手艺啊,传了八代了。”熊大爷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指着缸里半透明的酒液给我们看,“你看这酒,得清得能照见人影,米粒要颗颗饱满,才算成了。”说着便舀起一勺递过来,尝一口,甜意从舌尖漫到喉咙,而后有淡淡的酒香在胃里散开,暖得人眼睛都发潮。他说,这味道,和元朝时全氏子弟酿的第一坛“孝心酒”,没差分毫。
关于那坛酒的传说,在长乐镇的老人嘴里,能讲出比话本还细的细节。元朝至正年间,长乐街有个叫全良祖的后生,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那年冬天,母亲染上风寒,缠绵病榻数月,药喝了无数,身子却越来越弱。全良祖急得满嘴燎泡,四处求医问药,连邻村的老郎中都摇头说“只能靠养”。一天,他想着给母亲蒸些软糯米补身子,却因连日操劳,守在灶前竟睡着了。梦里他梦见母亲说“想喝甜水”,惊醒时才发现,灶上的草药罐翻了,里面熬着的治风寒的草药汁,全渗进了蒸好的糯米里。 看着黏糊糊的糯米,全良祖心疼得直跺脚——那是家里最后一点存粮。可丢了又实在可惜,他想着母亲要是能吃点东西也好,便把糯米装进陶缸,盖上棉被捂着,盼着能稍微变好些。没想到过了三天,掀开棉被时,一股从未闻过的甜香涌了出来,糯米里渗出了清亮的酒液。他试着尝了一口,甜润不呛喉,赶紧盛了一碗端给母亲。母亲喝了半碗,竟说“身子松快多了”。往后几天,全良祖天天给母亲盛甜酒,母亲的风寒竟渐渐好了。
这事很快在镇上传开,街坊们都来讨方子,全良祖也不藏私,把草药与糯米发酵的法子教给大家。后来,长乐甜酒的名声传到了岳州府,府尹尝了后觉得难得,便作为贡品献给了元顺帝。据说顺帝喝了后龙颜大悦,御笔题了“长乐佳酿”四个字,还让当地每年进贡。可长乐人提起这段往事,从不说“咱这酒是皇帝钦点的贡品”,反而总把全良祖“为母酿酒”的故事挂在嘴边。在他们眼里,“贡品”的名号是给朝廷的,而这甜酒里的“孝”,才是传给子孙的根。
“你看这酒曲,都是有讲究的。”熊大爷从里屋抱出一个陶瓮,打开盖子,里面是褐色的块状物,散发着草药的清香。他说这酒曲得用伏天的紫苏、辣蓼、薄荷,加上汨罗江边的黄泥,按比例捣成泥,再做成饼状阴干,足足要晒够四十天太阳,才能用。“现在有机器做的酒曲,快是快,可少了那股子草药的灵气,酿出来的酒就差了味。”他说这话时,手指轻轻拂过酒曲,像是在摸自家孩子的脸。
有人问他,守着老法子酿酒,一天最多酿二十坛,赚的钱还没机器酿酒的零头多,图啥?熊大爷没直接回答,而是领着我们走到坊后的院子里。院子里摆着十几口陶缸,缸沿上都刻着名字,有他父亲的,有他祖父的,最老的一口缸,缸沿都快磨平了,刻着“道光二十年”。“这缸是我太爷爷传下来的,当年闹太平天国,镇上的房子烧了大半,我太爷爷抱着这缸跑了三里地,才保住。”熊大爷摸着老缸,眼里满是温柔,“咱长乐人酿酒,酿的不是酒,是念想。这缸里装的,是太爷爷的坚守,是爷爷的手艺,是我妈的叮嘱。要是我用了机器,这念想不就断了?” 他说,去年有个新加坡的华人来寻根,喝了他酿的甜酒,当场就哭了。那人说,小时候外婆也给他酿过这样的甜酒,后来外婆走了,就再也没喝过这个味。“他说这酒里有‘家的味道’,这话我爱听。”熊大爷笑得眼角起了皱纹,“咱守着老法子,就是想让不管走多远的人,回来都能尝到熟悉的味道,知道自己的根在这。”
顺着甜酒坊往北走,青石板路渐渐变宽,路边的房子也从木质老屋变成了青砖瓦房。走到街中段,一座挂着“中共湘鄂特委旧址”牌匾的建筑映入眼帘。朱红色的大门上,铜环已经有些氧化,却依旧透着庄重。推开门,院子里的老桂树还在,树干上隐约能看到弹痕,那是1938年日军轰炸时留下的印记。
讲解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叫李念,是土生土长的长乐人。她说,这座院子原本是镇上的染坊,1927年,滕代远来长乐街开展革命工作时,就把这里作为中共长乐街支部的秘密据点。“当时染坊的老板叫陈春和,是个进步青年,他表面上染布,暗地里给党组织传递情报,还把染坊的阁楼改成了秘密会议室。”李念指着二楼的一个小窗户说,“那时候开会,要是有敌人来,同志们就从这个窗户翻出去,顺着房梁跑到隔壁的巷子,特别隐蔽。” 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里,有一张是1930年彭德怀率红三军团途经长乐街时的合影。照片里,彭德怀穿着军装,站在院子中央,身边围着十几个赤卫队员,有染坊的工人,有泥瓦匠,还有街上的小贩。李念说,当时红三军团刚打完长沙,伤员很多,粮食也不够。长乐街的百姓听说后,连夜凑粮凑药,染坊的工人把刚染好的布剪了,给伤员做绷带;泥瓦匠扛着工具,帮红军修补破损的工事;就连街上卖甜酒的小贩,都推着车,把刚酿好的甜酒送到红军的营房里。“我爷爷说,那时候他才十岁,跟着我太爷爷去送甜酒,看到红军战士们喝着甜酒,眼泪都掉下来了。”李念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们说,在外面打仗这么久,从没喝过这么暖的酒。” 1938年,日军占领岳州后,曾多次对长乐街进行轰炸,想摧毁这里的抗日根据地。当时的长乐街党支部书记叫周介甫,他带领赤卫队员和百姓,在汨罗江边挖战壕,用土枪土炮和日军周旋。有一次,日军的飞机来轰炸,周介甫为了掩护百姓转移,被炸弹炸伤了腿,却依旧拄着拐杖指挥战斗。“我太奶奶说,那时候周书记的腿流着血,却笑着说‘只要咱长乐人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鬼子踏进来’。”李念指着墙上的一张烈士名录说,“这上面的人,都是当年为了保护古镇牺牲的,最小的才十七岁,是个学徒。” 院子里的老桂树,是当年周介甫亲手栽的。李念说,每年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都香得很。“去年有个老红军的后代来这里,抱着这棵树哭了好久。他说,他父亲生前总提起长乐街的桂花香,说那是他在战火里闻到过最香的味道。”如今,这棵老桂树依旧枝繁叶茂,像是在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红色记忆,也守护着长乐人“不服输、敢担当”的性子。
再往北走,就到了长乐街的尽头,一座气派的仿古建筑立在眼前,这便是长乐台阁故事会的展览馆。展览馆的大门上,雕刻着“八仙过海”“穆桂英挂帅”的图案,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推开门,最先吸引目光的,是展厅中央矗立的6.6米高的台阁模型,模型上站着两个彩绘的小人,一个扮成穆桂英,一个扮成杨宗保,姿态挺拔,像是随时要从模型上跳下来。
讲解员是台阁故事会的传承人之一,叫郑新,就是照片里那个踩着6.6米高台阁的人。他今年五十八岁,身材高大,眼神明亮,说起台阁故事会的历史,话匣子就收不住了。“咱这台阁故事会,可不是简单的表演,它的根能追溯到隋唐时期。”郑新说,相传隋炀帝南巡时,曾在汨罗江边观看百姓表演“高跷”,后来经过一代代长乐人的改良,就变成了现在的台阁。“那时候没有现在的铁架,都是用实木做的杆,最高也只有两三米。到了明清时期,台阁的高度越来越高,表演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有《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故事,也有民间传说。” 展厅的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是1956年长乐台阁故事会参加湖南省民间艺术汇演时的场景。照片里,十几个艺人踩着高约四米的台阁,穿着精致的戏服,在长沙的街头表演,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我父亲就是那次汇演的艺人之一,他当时扮演的是关羽,踩着四米的台阁,还能耍大刀,可威风了。”郑新指着照片里一个红脸的艺人,眼里满是骄傲。
说起自己第一次踩台阁的经历,郑新笑了。他说自己十三岁就跟着父亲学踩台阁,第一次踩两米高的台阁,刚站上去就腿软,差点摔下来。“我父亲当时没扶我,就站在下面说‘咱长乐人踩台阁,踩的不是高度,是骨气。要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把这手艺传下去’。”从那以后,郑新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先练站桩,再练平衡,脚磨破了就裹上布条,腿酸了就用热水敷,硬是练了三年,才敢踩四米高的台阁。
2018年,为了挑战更高的高度,郑新决定尝试踩6.6米高的台阁。这可不是简单的加高,台阁越高,重心越不稳,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光是做台阁的木杆,就费了不少劲。他和徒弟们跑遍了湘鄂边境的山林,才找到两根直径三十厘米、高六米多的杉木,又请了老木匠,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木杆打磨光滑,装上平衡装置。“那两根木杆,每根都有三十多斤重,扛在肩上,就像扛着两棵小树。”郑新说,为了练习,他每天都扛着木杆在院子里走,走得肩膀都磨出了血泡,可他从没放弃过。
终于,在当年的长乐庙会开幕式上,郑新踩着6.6米高的台阁,出现在了古镇的街头。他穿着穆桂英的戏服,手持长枪,在高杆上做出骑马、射箭的动作,引得围观的人阵阵惊呼。“当时下面有几万人,我站在上面,能看到汨罗江的水,能看到古镇的屋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演好,不能给长乐人丢脸。”那次表演,让长乐台阁故事会创下了“世界最高台阁”的纪录,也让更多人知道了这项古老的民间技艺。
如今,长乐台阁故事会早已走出了古镇,走向了世界。2019年,郑新带着徒弟们去美国旧金山参加华人春节庆典,踩着五米高的台阁,在唐人街表演《西游记》的故事。“当时有个美国老人,看我们表演完,拉着我的手说‘太神奇了,你们中国人太厉害了’。”郑新说,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咱不光是在表演,更是在把中国的文化,把长乐的故事,讲给全世界听。” 展厅的角落里,放着几个崭新的台阁模型,是郑新给孩子们做的。他说,现在镇上的小学开了台阁兴趣班,每周他都会去给孩子们上课,教他们做小台阁,讲台阁背后的故事。“有个七岁的小男孩,第一次做小台阁,做得歪歪扭扭的,可他特别开心,说以后也要像我一样,踩高台阁给全世界看。”郑新笑着说,“只要孩子们愿意学,这手艺就不会断,长乐的故事,就能一直传下去。”
夕阳西下时,我们又回到了回龙门。檐角的铜铃还在响,夕阳把楹联染成了金色。回望这条606米的古街,甜酒坊的酒香还在空气中飘荡,湘鄂特委旧址的青砖墙泛着暖光,台阁展览馆的灯火已经亮起。这条不长的街,藏着长乐千年的故事,从全良祖的“孝心酒”,到滕代远点燃的革命火种,再到郑新脚下的高台阁,一代又一代的长乐人,用自己的坚守与传承,把“孝”“忠”“勇”“巧”的精神,刻进了古镇的血脉里。
走的时候,熊大爷给我们装了满满一坛甜酒,说“带回去尝尝,让家里人也感受下长乐的味道”。坛口的红布系得很紧,像是在守护着一份珍贵的念想。我知道,这坛甜酒里,装的不只是甘醇的酒液,更是长乐人千年的情怀,是那份“把好东西传下去”的赤子之心。而这份心,会像汨罗江的水一样,永远流淌,滋养着这片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土地,让长乐的故事,在时光里,继续绽放光芒。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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