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康乐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北宋秦观谪居郴州时，蘸着郴江的水写下这阕词，让这座湘南古城的诗意，在时光里流淌了千年。怀揣着对这份诗意的向往，我踏上这片土地，从晨雾缭绕的小东江到丹霞如火的高椅岭，从墨香浸润的濂溪书院到烟火蒸腾的裕后街，再到藏着红色温暖的沙洲村，每一步都像在翻阅一本厚重的书，书页里满是自然的馈赠、人文的沉淀与红色的赤诚。

凌晨四点的小东江，还是一片墨色的寂静。江风裹着水汽掠过面颊，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凉，我沿着江边的步道缓缓前行，脚步声在空荡的晨雾里格外清晰。不多时，江面上开始泛起淡淡的白气，起初只是一缕缕，像仙女失手遗落的轻纱，轻轻贴在水面上；渐渐地，雾气越来越浓，从江面向上漫延，将远处的山峦、岸边的垂柳都晕成了朦胧的剪影，连身边的游客都成了雾中隐约的轮廓。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微光时，雾气忽然有了层次。淡淡的金黄从雾缝里透出来，像给白色的纱幔镶上了金边，江面上的雾开始流动，时而聚拢，时而散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轻轻搅动。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咿呀”的桨声，一艘乌篷船从雾中缓缓驶出，渔夫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立在船头，手中的渔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网眼掠过水面时，溅起的水珠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雾、船、渔夫、江水，构成了一幅流动的水墨画，让人分不清是在画中，还是在现实里。 后来才知道，这雾是小东江独有的馈赠。上游的东江水电站建成后，百米深的水库底部流出的江水常年保持在12—15℃，与夏季江面30℃以上的空气形成巨大温差，江水蒸发的水汽遇冷凝结，便成了这清晨的雾。这份“人工”与自然的巧合，让小东江的晨雾成了世间罕见的奇观，也让每一个早起的人，都能遇见一场不真实的梦境。待太阳升高，雾气渐渐散去，江面恢复了清澈，渔夫收起渔网，岸边的游客也陆续离开，只有江风还在诉说着晨雾里的故事。

离开小东江，驱车前往高椅岭时，眼前的景致骤然换了模样。如果说小东江的美是温柔的，那高椅岭的美便是磅礴的、带着野性的。远远望去，红褐色的山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被大火烧过的绸缎，层层叠叠地铺展在大地上，而山体之间的洼地积满了水，形成了碧绿的湖泊，红与绿的碰撞，热烈而鲜明，让人一眼便难忘。

沿着步道攀登，脚下的丹霞岩石格外特别。这些形成于1.3亿年前的岩石，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纹路，有的像波浪，有的像指纹，那是亿万年流水侵蚀、风化剥蚀留下的痕迹。走在“龙脊峡谷”时，身旁是陡峭的岩壁，脚下是深邃的湖水，我扶着护栏小心翼翼地前行，心中既紧张又兴奋。站在观景台上俯瞰，一条红褐色的“龙脊”沿着峡谷蜿蜒延伸，两侧的湖水像两块巨大的翡翠，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与红色的岩石相映成趣，让人不禁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当地的向导说，以前的高椅岭是一片无人知晓的荒野，只有少数摄影爱好者会跋山涉水来这里取景。后来随着照片流传开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片丹霞秘境，政府便修建了步道和观景台，既保护了地质景观，也让更多人能亲近这份自然之美。如今的高椅岭，依然保留着原始的风貌，没有过多的商业开发，只有红褐色的岩石、碧绿的湖水和湛蓝的天空，用最纯粹的姿态，迎接每一个前来探寻的人。

若说高椅岭的美是热烈的，那莽山五指峰的美便是奇绝的、带着仙气的。作为南岭山脉的核心区域，莽山的森林覆盖率高达92.8%，走进山里，仿佛闯进了绿色的海洋。乘坐索道向山顶进发时，脚下的林海渐渐变小，云雾在山谷间游走，时而将山峰吞没，时而又悄然散去，露出形态各异的奇石。有的像展翅的雄鹰，有的像低头饮水的大象，还有的像矗立的宝剑，每一块石头都藏着不同的想象。

抵达山顶后，沿着悬空栈道前行，才真正体会到“云端漫步”的感觉。栈道修建在悬崖峭壁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身旁是云雾缭绕，偶尔有风吹过，栈道微微晃动，让人既紧张又刺激。走到五指峰观景台时，终于见到了它的真面目——五座山峰像巨人的手指，直指苍穹，崖壁陡峭，古松斜生在岩石缝隙里，展现着顽强的生命力。夕阳西下时，金色的余晖洒在山峰上，将岩石染成了温暖的红色，云雾在山间流转，整个五指峰都笼罩在一片仙气之中，让人忍不住驻足，只想把这份美永远留在记忆里。

在莽山，不仅能见到奇绝的山水，还能感受到原始森林的生机。向导指着路边的一棵古树告诉我，那是一棵千年红豆杉，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这样的古树在莽山里还有很多。走在林间，能听到鸟儿清脆的鸣叫，能看到松鼠在树枝间跳跃，偶尔还能遇见不知名的野花，在绿叶间静静绽放。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自然的声音，让人的心灵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当目光从自然转向人文，郴州的故事便多了几分温润的底蕴。在郴州市区，有一座濂溪书院，它像一颗镶嵌在城市里的明珠，承载着北宋理学的千年墨香。书院始建于北宋嘉祐六年，是周敦颐在郴州为官时创办的，这位被后世尊为“理学开山鼻祖”的文人，曾三度在郴州任职，他在这里兴学校、办农桑、修水利，用自己的行动践行着“为生民立命”的理想。

走进书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朴的牌坊，上面刻着“濂溪书院”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透着岁月的厚重。穿过牌坊，便是讲堂，堂内摆放着几张古朴的桌椅，墙上挂着周敦颐的画像和《爱莲说》的全文。站在讲堂里，仿佛能看到当年周敦颐在此讲学的场景：他身着长袍，手持书卷，向弟子们讲解“太极图说”，弟子们围坐一旁，认真聆听，不时提出疑问，讲堂内满是浓厚的学术氛围。

讲堂右侧的爱莲池，是书院最动人的地方。池中有一座小巧的观莲亭，亭内石桌石凳齐全，夏季时分，池中荷叶层层叠叠，粉色的荷花在绿叶间绽放，微风拂过，荷香四溢。“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周敦颐笔下的莲花，不仅是对自然之美的赞美，更是他自身品格的写照。他一生清正廉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如莲花般高洁，而这座爱莲池，便是他精神的寄托。 如今，每当夏季来临，都会有游客来这里赏莲、读《爱莲说》，感受理学文化的魅力。书院的后院还有濂溪祠，里面供奉着周敦颐的塑像，塑像两侧的墙壁上，刻着历代文人对他的评价，其中朱熹的“周子承孔孟之绝学，发天理之精微”，道尽了他在理学史上的地位。在书院里漫步，墨香与荷香交织，让人仿佛穿越千年，与这位先贤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从濂溪书院出来，步行十几分钟，便到了裕后街。如果说书院是郴州人文的“雅”，那裕后街便是郴州人文的“俗”——这里没有文人墨客的风雅，却有着最浓郁的烟火气，是郴州千年历史的“活化石”。裕后街始建于秦代，紧邻郴江，曾是南来北往客商的必经之地，明清时期，这里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仅当铺就有十多家，绸缎庄、钱庄、酒楼更是不计其数，是郴州最繁华的商业街区。

如今的裕后街，依然保留着明清时期的建筑风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蜿蜒向前，两旁的砖木老屋屋顶覆盖着青瓦，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风吹过的时候，灯笼轻轻摇晃，映得墙面忽明忽暗。街边的商铺琳琅满目，有卖传统手工艺品的，有卖当地特色美食的，还有卖文创产品的，每一家店铺都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我在一家鱼粉店前停下脚步，招牌上写着“栖凤渡鱼粉”，这是郴州最具代表性的小吃。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率领大军途经栖凤渡，当地百姓用鲜鱼和米粉做成鱼粉招待他，诸葛亮吃后赞不绝口，栖凤渡鱼粉也因此声名大噪。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粉端了上来，鲜美的鱼汤、爽滑的米粉、酥脆的炸花生，再加上几根青菜，让人垂涎欲滴。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口米粉，放入口中，米粉的爽滑与鱼汤的鲜美瞬间在口中散开，让人回味无穷。老板告诉我，鱼汤是用新鲜的活鱼熬制的，每天凌晨就要开始熬，至少要熬三个小时，这样才能保证鱼汤的鲜美。

除了鱼粉，裕后街还有很多特色美食，临武鸭、嘉禾血鸭、马田豆腐……每一种美食都承载着郴州的历史。比如临武鸭，有着2000多年的养殖历史，早在战国时期就被列为贡品，肉质鲜嫩，味道醇厚；嘉禾血鸭则是将鸭肉与鸭血一起炒制，鲜辣可口，是当地人宴客的必备菜肴。在裕后街漫步，一边品尝美食，一边欣赏古建筑，感受着这座城市的烟火气，让人觉得格外温暖。

从裕后街驱车前往汝城县沙洲村时，我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这里藏着一个让无数人热泪盈眶的故事——“半条被子”的故事。1934年11月，中央红军长征途经沙洲村，三位红军女战士借宿在村民徐解秀家中。当时徐解秀家只有一条破旧的棉被，晚上睡觉时，三位女战士看到徐解秀和丈夫、孩子挤在没有被子的床上，便将自己仅有的一条棉被剪下一半，留给了徐解秀。 走进“半条被子的温暖”专题陈列馆，墙上的老照片、展柜里的旧物件，将我带回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张徐解秀老人的照片格外醒目，她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半条被子，眼神里满是怀念。展柜里陈列着当年红军战士用过的水壶、草鞋、挎包，还有复原的半条棉被，虽然被子已经破旧，但红色的布料依然鲜艳，仿佛在诉说着当年的故事。

讲解员告诉我，红军离开后，徐解秀一直珍藏着这半条被子，她常常对孩子们说：“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自己有一条被子，也要剪下半条给老百姓的人。”这句话，朴实而真挚，却道出了中国共产党与人民群众的鱼水深情。在徐解秀的旧居前，我看到屋内复原的场景：简陋的床榻、陈旧的桌椅、墙角的纺车，仿佛能看到当年三位女战士与徐解秀围坐在一起，话家常、送温暖的画面。

站在沙洲村的广场上，看着眼前的红色标语，我的心中满是感动。“半条被子”的故事，不仅仅是一个历史故事，更是中国共产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宗旨的生动体现。它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共产党人的初心，也让我们明白，正是因为始终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位置，中国共产党才能带领人民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如今的沙洲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半条被子”的温暖，依然在这片土地上传递着，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

离开沙洲村，我来到了瓦窑坪古镇。这座自汉代起便是水路中转站的古镇，曾有着“小南京”的美誉，是古代郴州繁华的商贸集聚地。走进古镇，一座古朴的石拱桥映入眼帘，桥上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桥身的雕刻虽然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致。站在桥上，俯瞰郴江，江水清澈见底，江面上偶尔有渔船划过，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古镇的街道大多是青石板铺就的，两旁的砖木老屋保留着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古色古香的氛围扑面而来。街边的商铺里，有卖传统手工艺品的，有卖当地特产的，还有的改成了茶馆、咖啡馆，古旧的建筑与现代的商业元素完美融合，别有一番风味。我走进一家茶馆，点了一杯当地的绿茶，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听着茶馆里悠扬的民谣，感受着古镇的慢时光。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古镇的屋顶上，将青瓦染成了金色。我站在古镇的江边，看着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的山峦，江面上波光粼粼，偶尔有鸟儿掠过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这一刻，我忽然觉得，郴州的美，不仅仅在于自然山水的奇绝，也不仅仅在于人文底蕴的深厚，更在于它将自然、人文与红色基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独有的气质。

从雾漫小东江到高椅岭，从莽山五指峰到濂溪书院，从裕后街到沙洲村，再到瓦窑坪古镇，郴州的每一处景致都像一颗璀璨的明珠，串联起这座城市的千年历史。它有自然的馈赠，让人心生敬畏；它有人文的沉淀，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温润；它有红色的基因，让人热泪盈眶。

离开郴州时，我又想起了秦观的那句词。或许郴江绕郴山而流，并非为“谁”，而是为了将这座城市的美，一路带到潇湘，带到更远的地方。而我知道，这场与郴州的相遇，早已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些山水、那些故事、那些温暖，都将成为我记忆中最珍贵的片段，让我时常想起，在湘南大地，有这样一座充满诗意与温度的城市。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作者：曾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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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