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命的平凡人》

我在住房门口挂了一副对联，是几年前，在直播间，请书法家董铁富帮我写的，题着：『任他黑白颠倒事，做我来去自如人』。这话听上去，总叫人觉得我有些自大吧？若你从某处得知，我是个先天性重度脑瘫患者，从一出生起，就只能靠着轮椅碾过门前的路，命运早已把“自如”二字锁得严严实实，你会不会觉得，我这门口的对联，有点可笑？

曾经有很多人建议我：将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如实地写出来，我也想过要写，但千头万绪的，总不知从哪开端！还有，这“如实”两个字，也让我犯难——因为在生活中，除了父母给我做的一日三餐——噢不，我只吃两餐——属实，大部分的时光我是活在梦想里的！

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我有过许许多多的梦想！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人说我六岁就能走路，于是，我梦想着到六岁自己走路的模样，直到六岁，我仍坐在父亲给我做的摇篮车里，偶尔风会吹来一句：“这是个残疾人！”我才明了，所谓“六岁能走”不过是好心人的一个安慰。我的第一个梦想破灭了！

后来我渐渐明白，走路或许永远是奢望，但看着邻居家孩子追跑打闹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发痒——孩童时期的我，自然也和其他同龄人一样，玩耍心重！我因为身体受限， 特别想要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但他们都上学去了，比我小的孩子，因听到那句“这是个残疾人”而视我如瘟神！星期天是我很期盼的日子，上学的都在家——有句俗话说得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人，也一样！多了，也会有来我家院子里玩的孩子——虽然他们不怎么和我玩，我看着他们玩，也能想象自己在参与。因家人的疼爱——或许更应该说是怜悯——我偶尔会有些零食。为了能有陪我玩的人，我的零食基本是偷偷给别人吃了。如果，用颜色来形容童年，我的童年当是灰色吧？没有朋友、玩伴，只有年迈的祖母边照料我边做针指。

在那些日子里，唯一能给灰色增点亮的人，就是在民国时上过五年小学的祖父。农忙之余，祖父常抱着我到家门前池塘边的柚子树下，看大路上人来人往，听他说时节的花谢花开，讲历史中的风云变幻，道典章里的真假有无。他的话语像落在灰色画布上的第一缕光，让我知道除了轮椅碾过的方寸之地，世界还有时节更迭的草木、史书里的山河。他教我认柚子树上的年轮，说每一道圈都是树在土里挣出的生路；讲三国时的英雄，说“不认命”从来不是要掰赢天地，而是像诸葛亮那样，明知不可为，仍要把心血熬成星火。

最令我难忘的是祖父教的字迷！你一定能想象，在一个还不识字而又孤寂的孩子那里，在那个对世间的一切一无所知又满是好奇的年纪，字迷所带来的快乐吧？时隔三十余年，我依然清晰记得他说的第一个字迷：“一点一横长，一撇走汉阳。肚里生得丑，口在屁股上。”当时我第一反应是，口怎么可能生在屁股上呢？祖父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把一根木棍放到我的左手——我的左手最自如——上，然后，他右手握住我的左手，用棍子在泥巴上将迷底写出来，他带着我边写迷底，边逐句念迷面，我念一句，他就解释一句的意思和迷里的作用。

那棍子在泥巴里划过的触感，比任何玩具都更让我着迷。当“唐”字的轮廓在泥土里慢慢显现时，我忽然觉得那些横撇竖捺像有了生命——一点一横是屋顶，一撇是飞檐，而下方的“口”藏在“厂”的庇护下，哪里是什么“屁股上”，分明是祖父故意逗我玩的。他说：“在左边加一个‘米’字，就是吃糖的那个‘糖’了，去掉‘米’加个‘土’就成了鱼塘的‘塘’了”，然后，他又教写了一遍迷面。

因祖父的教导，我有了新的梦想，身体虽已是残了，但我还没有废！我不想成为他人眼中的“残疾人”。既用不了右手，我就用左手，腿不能行走，我就用脑子去遨游。在我左手能写几十个字，满心向往未来的美好生活时，命运又给我添了一次更重的磨难！

那时的我，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说有梦想，有祖父教导，也免不了贪玩的心思，而这直接导致我用左手写字的梦想彻底粉碎！此刻想起，我仍感到左手心——噢不，已经没有掌心了——隐隐作痛。

失去左手后，我混混沌沌地过了一两年。期间我学会了用右手吃饭，却怎么也学不会用右手握笔！抓着木棍在泥巴上划，也是弯弯曲曲的不成字形。在我还没有完全适应失去左手的生活时，照顾了我十余年生活的祖母病故。

父母因为农事无暇他顾，祖母走后，祖父全身心地照料我。从那时起，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充实的两年。那两年里，他教我念长诗《梁山伯与祝英台》《木兰辞》《忍字高》等等，虽然我还认不全，但他念我就跟着念。念累了，他会陪我玩，用纸条折小方宝，然后在背面写动物名词，来下“动物棋”；用小石子和小木块，来下“五指飞”等等，几乎每次都是我赢，多年后，我才明了，他是为了让我对自己有信心，故意让我赢棋的。现在回想起来，既甜蜜又酸涩！我很后悔，那两年有祖父陪伴和教导，我只认识了几百个基础汉字！我想，祖父走的时候，也许还带着点对我的遗憾吧？

祖父离世后，我疯玩了两年。那两年我除了晚间看电视来识字外，没有任何人教我任何事物！父母依然是早出晚归。白天我玩水、玩木块，自己和自己下棋等等。

直到我偶然翻开祖父留给我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我发现自己竟然能完全认得前四句诗，“古往到今来，有个祝英台。聪明真可爱，盖世好人才”。于是，我开始疯狂地找各种各样的书来看。正在上高中的兄长，看到我的变化后，把他看过的课外书都拿给了我。其中有一本在当时的我看来很厚的书，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学生课外必读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时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从多本书中拿起的第一本，是这本很厚的。当我一知半解地读完后，我认为我也可以像保尔柯察金那样写书，哪怕请人代笔！

后来有了更多的书，有了手机，有了网络，有了网友们的支持，我开始用手机书写。

七夕夜，是祖父的生日。我学会了手机书写后，每年的七夕——除非我生病——我都会写一首诗，或是填一首词，表达对他的追思，也告诉他我的成绩。今年我填的是：《满江红·乙巳七夕忆祖父》

小序：祖父故去已二十五载矣！余受祖父教导，虽已入县作协、诗联协，诗文已见报刊，然尚未达所期！今值祖父诞辰，思及教恩，未及报慰，感而入词，遂成此调。

廿五秋深，思旧影、音容未歇。

犹记取、案前亲授，墨香盈睫。

嘱我文心须抱朴，教吾行事当存节。

愧今朝、铅字虽零星，离期远。

七夕夜，风兼月。

怀祖德，情难竭。

叹流年暗换，寸心谁解？

唯有诗行承旧意，更凭词韵寄新切。

待他年、艺苑展锋芒，酬先哲。

门外有风吹落了竹叶，它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门上，在我请董铁富写的横批『缘境』上，停了一会，又落了下来。像是蝴蝶亲吻了一下，我的『缘境』。竹叶落在脚边，倒让这深秋的月光，少了些清冷，多了点暖意。

此刻已凌晨，我依然独坐“缘境斋”！

——刘庭

2025年10月17日凌晨

作者简介：

姓名：刘波

笔名：刘庭

武冈市作家协会会员，武冈市诗联协会会员，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作者是先天性脑瘫以致肢体残疾，口齿不清，只能坐轮椅，左手于十岁时，因贪玩被炸掉手掌，现在靠电动轮椅勉强得以自理。因身体残疾未能上学，但多年来作者一直都在自学，学习的主要科目是文学，旁涉历史，宗教，哲学，人文科学，传统文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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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