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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渠最后一次回故乡
新湖南 • 记忆
2025-10-13 16:45:16

文|龙泽巨

1955年,林伯渠(18861960)按照毛泽东主席和党中央的统一安排,回湖南做粮食统购统销、社会治安、农业生产和互助合作等问题的调查研究。笔者查阅了临澧县档案馆的档案及临澧县委的有关文章,采访了几位当事人,并请林伯渠的女儿林秉元提供资料,对林伯渠此次回乡的情形做了全面了解,特撰此文。

“群众吃饭的大问题,一定要搞清楚”

1955531日,阳光和煦,上午11时许,一辆吉普车驶进中共临澧县委机关,一位长者满面笑容地走下车来。他就是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林伯渠。

当天傍晚,县委委员和粮食局局长等齐聚县委会议室,静候中央首长的莅临。

过了一会儿,一位身材修长的老人出现在门口:他满头银发,八字须挂满上唇,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上穿米黄色便式衬衫,下着浅灰色裤子,足穿圆口布鞋,右手摇着蒲扇。大家一看,这不就是主持开国大典、站在毛主席身边的林伯渠先生吗,于是一同站起来向他致敬。他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用地道的临澧话让大伙儿坐下。

随后,县委书记王明江向林伯渠汇报全县的农业生产和粮食统购统销情况。林伯渠一边全神贯注地听,一边认真地记,用圆珠笔在黑色硬壳笔记本上写出一行行蚕豆大小的字。

王明江所述家乡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件事,都勾起林伯渠美好的回忆和浓厚的兴趣。故乡风物故乡人,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样亲切。

他随王明江的讲述,不断地插话问道:“县城边里(临澧方言,即附近)的梅溪大院还在吗?”梅溪大院是“安福蒋家”在清朝时仿宫廷而建的一个大院。

“土改时拆掉了。”王明江答。

“啊!”他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

“鳌山的麦粒(临澧方言,即李子)又大又红又甜,我小时候很喜欢吃,但它不算正式水果,不能进行(水果行)。而今还有吗?”

“有。”

“那好!”林伯渠很是高兴。

王明江汇报了粮食统购统销情况,说全县粮食丰收,完成上交任务后,群众不缺粮。

粮食局局长姜绍英一听与他提供的材料不符,顿生疑虑:“王书记,您是不是把数字讲错了?”

林伯渠放下笔,注视着这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

“没有。”王明江肯定地答道。

林伯渠马上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你是粮食局局长,你讲一讲。”

姜绍英鼓起勇气说:“我们县完成粮食上调后,群众缺粮100多万斤。”

“你说的是假的。”王明江生气地站起来说。

林伯渠神情严肃起来:“他是粮食局局长,他有发言权,你作为县委书记要听听他的意见。”

会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在常德市里,林伯渠就已了解到有的地方征粮过头、群众缺粮吃的情况,现在又听到报喜不报忧,他语重心长地说:“中国历史上,打天下的人都联系群众,一得了天下就忘了群众,我们共产党人可不能这样。粮食征多了,缺了口粮,老百姓是不会满意的。毛主席教我们调查研究,实事求是,我们省里、县里的同志都要多做调查研究,说实话,一是一,二是二。”

王明江羞愧地低下了头。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警卫员来催促林伯渠回房休息。林伯渠看了看表,已是晚上10点多了,他一边起身告辞,一边叮嘱陪同视察的湖南省委副书记周礼(后改名周里)、常德地委副书记王敬把这个会开下去:“这是群众吃饭的大问题,一定要搞清楚,县里不能解决,专区解决,专区不能解决,省里解决!”

次日,林伯渠又约集35位各界代表和干部进行座谈。

座谈会上,林伯渠亲切地对大家说:“这次是毛主席派我来的,毛主席让我来看看大家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你们如实讲给我听,我回去向毛主席汇报情况。”

林伯渠提起这个问题,好像触到了一根敏感的神经,大家默不作声,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半个小时过去了,老红军干部刘银青打破了沉默的局面:“林老,家乡的老百姓生活过得不好,有人吃糠粑、树皮,屎都屙不出来。”

修梅乡农会主席陈守春一横心,说:“刘老讲的情况是真的,修梅乡就有不少人没饭吃。乡公所旁边有个碾米槽,老百姓抢糠吃,李定元吃了粗糠,屙不出屎来,是他姑娘(临澧方言,即老婆)给他戳的,戳的时候大声喊哎哟。乡公所后面有一根枇杷树、一根朗树,树皮早就被剥光了。我每天不敢回乡公所,群众见了我要饭吃。”

…… ……

座谈会开了一整天,从粮食生产到购销,再到社会治安情况,林伯渠认真倾听,详细记录,写满了两个笔记本。但他仍意犹未尽,第三天又把陈守春请去谈了两个多小时。

从与陈守春的交谈中,林伯渠真正了解到,由于粮食单产低,好年成每亩才收三四百斤,受灾后就只能收一两百斤。去年恰好受了风灾,完成上交的任务后,农民严重缺粮。

50多年了,我常常想起这些地方”

62日吃罢早饭,林伯渠坐车向四区政府所在地七重堰驶去。

四区政府就坐落在公路旁,林伯渠在王明江的引导下走向区委、区政府办公室。这是一栋老式的木结构房子。林伯渠伫立凝望了片刻,肯定地说:“这是张盈门的屋!”张盈门是林伯渠父亲的朋友,写得一手好书法。林伯渠少时,父亲常带他到这儿来。时隔多年,林伯渠还记忆犹新。

会议室内,大家围桌而坐。林伯渠指着区委的同志一个一个地询问家庭住址、年龄、学历,边问边记在笔记本上。区长郭少卿心里直犯疑:“这么大的中央领导,也不带个秘书?”

林伯渠见区里的负责人都只有20多岁,连忙嘱咐:“年轻有为,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

区委书记汤映坤向林伯渠汇报了粮食问题、农业合作问题,林伯渠反复问他群众缺不缺粮,汤映坤只得如实相告:“缺!”林伯渠认真听着,神色凝重。

林伯渠又特意问道:“七重堰的墟场还在不在?”

“在。”

“好!等会儿去看看。”

他转向王明江问道:“全县有多少小商小贩?”

王明江答不上来,林伯渠接着说:“农村的墟场、小商小贩要保护。他们用笆篓挑着小商品、农产品到城里、到乡里的墟场去卖,老百姓都叫他们‘挑笆篓的’。这些人的经营量不大,但在沟通城乡物资交流上起很大的作用,没有他们,有的山沟里的农民就吃不到盐、照不到煤油灯,城里的人买不到农民做的篾篮子、簸箕之类的东西,他们还收荒货(临澧方言,即废旧物资)卖给国家。”他顿了顿,两眼环视了一下周围,然后说:“他们也是劳动人民,县领导应该了解他们、关心他们、扶持他们。”

林伯渠说完,对大家说:“我到凉水井看看去!50多年了,我常常想起这些地方。” 凉水井是七重堰西部10多华里的一个小山村,他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10年。

在座的同志都露出了难色,沉默了一会儿,王明江才说:“到凉水井没有公路,车子开不进去……”

“那就看看墟场吧,当年这些地方好繁华,好热闹。”

“离这里一两里,也不通汽车,您要去,只有用轿子送。”王敬说。

“那就算了吧,解放了还坐轿子,像么哒(临澧方言,即什么)话。”

他走出区政府,登上一座面向七重堰墟场和凉水井的土台,久久地眺望着。往事依依,旧情犹在。

1886年的一个春日,林伯渠出生在凉水井的林氏院子。林氏院子是一栋祠堂式的漂亮的木结构房屋,房前有两棵丛生的大樟树,高耸的树冠投下一片巨大的绿荫,是林伯渠三兄弟和堂兄林修梅玩耍的好场所。树旁的一口池塘,是几兄弟游泳的地方,塘外是一个被丘陵夹带着的狭长小平原,一道清溪流贯中央。春天,满山的绿树红花吸引着蜜蜂飞来飞去,满田的庄稼喷吐着清香。林氏兄弟常在山中玩捉迷藏,在田间玩抓“坏蛋”。

林家是一个书香门第。林伯渠7岁时,就在长辈和林修梅的指导下,读了《千字文》《三字经》及其他古诗古文。夏夜樟树下,冬日火炉边,祖母常给他讲太平军攻打常德、澧州的故事,父亲常给他讲本县诗人黄道让的轶事。为了让儿子开阔眼界,父亲还常带他去牌楼岗、停弦渡、七重堰,走亲访友、祭扫祖墓、赶集购物,同时给他讲一些有趣的典故传说。

林伯渠眺望了许久,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啊!”然后转过身来说:“回县去吧。”

回望林伯渠几十年的风雨人生,自17岁那年(1903)冬东渡日本留学以来,他投身革命事业,戎马倥偬,辗转奔波,只回过3次家乡:19178月,父亲林鸿仪因病逝世,他回家料理丧事;次年8月,他和湖南革命党人策划在湘南发动护法战争时,回了家乡一趟,顺便了解湘西政情;1920年春末,他在上海协助孙中山工作,惊闻母亡噩耗,速归故里,料理后事。每一次回乡,他都是来去匆匆。家乡的山水、故乡的妻子和女儿,只能萦绕在梦里。

1941年冬,林伯渠在陕甘宁边区视察途中,思乡成梦,挥笔书写了那首有名的《梦返故乡》:

儿时心事浑难忘,梦里怆惶返故乡。

腊鼓停弦过闹市,牌楼驻马望阡冈。

山容淡远青还在,璧合无间色亦香。

最是后园风景好,百花如锦拂檐墙。

1945年的一个深夜,林伯渠在延安读书疲倦后走出窑洞,望着满天繁星,又想起了亲爱的故乡,脱口吟出了两句诗:“我欲乘风叩九畹,澧兰沅芷总欣然。”

此时,35年过去了,他终于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他真想多待几天,把故乡的一切都看个够。但国事等着他处理, 63日吃过早饭后,他就恋恋不舍地踏上了返程。这次也是林伯渠一生中最后一次回故乡。5年后,他在北京去世。

(原载于《文史博览》2025年第10期)

责编:胡雪怡

一审:胡雪怡

二审:周月桂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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