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明

一

开学不久，我就和曾德凤路遇不久前从哈尔滨师范大学调来湘潭大学中文系任教的潘泽宏老师。他笑着问我们在哪个年级和系部的，他说：你们一口邵阳普通话，老乡，要提高提高水平啊！

当时中文系的老师多数是湖南的，平时多是闷头闷脑在寝室里读书的曾德凤告诉我潘泽宏老师是武冈人，跟我们是真正的“老乡”，这让我对潘老师的普通话格外的佩服。似乎，他和教现代汉语的王勤老师的普通话最正点。

潘泽宏老师教我们班的课是文艺理论，身材高大略有些胖，浓眉大眼的，声音洪亮，他笑着用幽默语言论证着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之间的关系。不过，他绕来绕去的论证让认死理的我一脑子迷糊，十多年的饿肚子的经济基础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影响上层建筑？看着我一脸的迷茫，课后的交谈中潘老师告诉了住址，邀请我上他家吃饭并“补补课”。

在潘老师家中，他详细了解我的情况，得知我5岁多就没有了母亲，回到湖南农村后经常饿着肚子干农活，在一旁听着的师母感动地抹了抹眼泪，她要我每个星期到他们家吃两到三次饭以补补身子，潘老师接着说：“师母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感动得不知道怎样报答，后来，我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客，想回家时带几坨腊肉给老师。师母知道后，笑着说：“武冈老家托人带来的腊肉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潘老师问我有没有去过武冈，我告诉他没有去过武冈县城，小时候经常到武冈邓家铺区下面一个叫破塘村的地方去拜年，那是太祖母、曾祖母、祖母的外家，一大堆表叔、婶娘招待热情，一群表哥表姐拉着聊天，还有大堆表弟表妹，连在地上爬的都涌了上来。潘老师听罢哈哈大笑说：“武冈老家的人就是重情，也好热闹！”

潘老师询问我跟吕振羽是一个村的吗？有没有读过吕振羽的《中国通史》等系列问题，他说：“要打通文史哲的壁垒才能成为好的学者！”。我回答说，吕振羽跟我都是元末明初逃亡到南方来的茂公老祖的后代，大概我们共着他老人家的孙子辈，吕振羽大我7个辈分，他家在热（土话发音ra）脚田村，如今叫社田村，与我所在的石冲村是邻居，中间隔着油茶山和阴森的松山，有十来公里远。关于吕振羽的《中国通史》，我很是惭愧，只读了第一章就没有下文了，一是那时我只有14岁，许多东西搞不懂，二是书是吕青云师兄借人家的，他急着要还。我当时表示一定按潘老师的教导，努力去打通文史哲的壁垒。潘老师谆谆教导说，这是急不来，是需要坚持一生一世的事情！老师的教诲为粉妆玉琢的潘爽的回家打断了，他笑着让师母张罗吃饭的事情。他向潘爽介绍说，这是你的吕明哥哥。我很开心，我恰好有一个跟潘爽同龄的妹妹，每天放学后要去放牛，尽管同父异母，我还是很心疼她的。可是我不知道怎样跟读小学的小女孩沟通，只是冲着潘爽笑。每每回忆至此，我想我留给潘爽小妹妹的印象大概像个白痴。

潘老师教我们的文艺理论课过半时，我父亲过来看我了，用卖猪的钱帮我买了一条黄色的确良裤，这是我10岁后第一次穿上没有补过的裤子。潘老师知道我父亲曾经在武冈的白云中学、洞庭中学读过书，极力邀请我们父子上他家吃饭。他称我父亲为师兄，他们谈起武冈县城时充满了激情，俩人都是满满的回忆。在他们的交谈中，得知潘老师是武冈邓元泰镇潘家所村人，他们潘家在明朝末年出了个进士潘应斗，当过知州和监察御史，书法好，文字好，著有《白石山史评》《武冈图经》等书，后来不肯出任清朝的官员。潘老师算了算，从潘应斗的应字辈计算起“应友日时文才思必，克培先泽用裕贤嗣”，他说：“老人家比我高了12辈！武冈叫这样的老祖宗都是叫菩萨的！”俩人越谈越兴奋和合拍，谈到范仲淹和苏轼的胸怀、学养、抱负，话题后来扯到当下拨乱反正的时政，潘老师突然说：“师兄，估计一年后您就可以恢复工作！否则，就不叫拨乱反正了。”我父亲连忙拱手致谢，他恰好一年后恢复了工作。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第一次了解武冈的历史。武冈建制设县是汉文帝时期。明朝是这个地方最牛的时期，明朝初期，武冈成了府，后来，降成了州，也要建王府，塞一个朱家子孙在此封王。在1647年，明朝的桂王朱由榔迁到武冈建立只有几个月的短命王朝——永历王朝，武冈成为奉天府。正因为如此，武冈人也多少有北京人一样的“皇城根儿”。

父亲向潘老师问起我的学习情况，潘老师顿了顿说：“只要吕明不是一根筋的思维，而是像河边的大风车一样转着动，是可以学好的。”可惜，那时的我就是一根筋的，文艺理论课的成绩考得不太理想，这成了我后来不怎么敢上潘老师家的主要原因。

二

听完写作课，全班同学分头到各个城市去进行采访写作实习。我和曾德凤、孙海洋、王胜利、毛国群、李书同等一个寝室的到邵阳市实习。

我去向潘老师辞行，他让我带些东西给他二哥。具体是什么东西我已忘记，朦胧记忆中是有一封信，信里夹着几十块钱，还捎有吃穿的东西。我和曾德凤、李书同是去邵阳市竹艺厂，孙海洋、王胜利、毛国群去的是去邵阳市制药厂。报道后的第二天我就去邵阳市新发展的江北区的中学找潘老师的二哥。

潘老师的二哥是该区中学的老师，较瘦，与潘老师不怎么像，有点老气，说话的口音既有邵阳市的味道又有点武冈腔，时不时飙一句普通话。他很热情，硬是留着我吃中饭，吃饭时不断介绍邵阳市和武冈有趣的故事，要我转告潘老师，他和武冈老家的生活逐渐好起来了，不要潘老师破费了。后来，他送我到车站，说是走近路，穿过一片菜园地，我上车前，他反复吩咐我寒暑假回邵阳一定去他家耍。几十年过去，潘老师的二哥叫潘泽什么我忘记了，模样也在记忆中模糊了，可是，他的热情和健谈是忘不了的。

实习结束回学校后，我向潘老师仔细汇报了与他二哥见面的情况。听后，他沉默了许久，他沉重地说：“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二哥挨批判斗争，受了不少的苦。我早早去了东北，家里全靠二哥支撑。现在老母亲在武冈，有亲戚照顾，二哥经常回去看望。我惭愧啊！”。

也正是那一次实习，我和曾德凤去邵阳市拜会了该市文联的著名作家李岸和鲁之洛。英俊而干瘦的李岸是邵阳市人，他与北京著名作家刘绍棠是同时期的，李岸的代表作《第二次握手》写的一对青年情人因革命工作需要分开，再次见面都已中年。他和刘绍棠挨批判也是同时期的。胖胖的鲁之洛是武冈人，满面红光，说起话来咚咚响，曾德凤说他的作品不少，惭愧的是迄今我都没有读过。我们请教如何记忆要描写的对象和事件。

李岸轻描淡写说：我从来不记笔记，心中所记的东西是印象最深也最有用的，“刻骨铭心”的东西写着写着就浮现出来。

鲁之洛就认为前人说的“好脑头，不如烂笔头”最有理，他是人名地名和人物形象、事件记录了好几个日记本。

这次我回忆潘老师的二哥，许多往事确是写着写着从记忆深处就浮现出来，可惜是碎片化的，不够精确。

后来，潘老师给我们上美学课，好像是选修课。他特别强调审美的差异性和塑造人物的多样性，他笑着说：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主人公的性格很多元化，每一个观众用自己审美和喜好代入，英国人有“一百个观众的眼中有一百个不同的哈姆莱特！”的说法，那么，我们的《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也是有读者心中感受不同的贾宝玉。潘老师美学课敲开了我们追求美学多样性的大门，至少，我们能够会心一笑地读懂了《红楼梦》里刘姥姥扮懵装傻的大智慧和薛蟠的粗俗和野蛮的生存状态，还有焦大骂声外的画外音。

三

我已经忘记美学课上了几次，不知道是因为和谢伯端、何歌劲、喻深根、陈树仁等同学一道跟着李永明老师去长沙进行方言调查的实习，还是我因病去广西疗养了，反正美学课的后半截没有上。从此，在校期间就没有再见潘老师。

毕业时，打包好行李，准备向潘老师告别一下，突然，江宜庶师姐在衡阳的老公开车来接她了，我因为分配到衡阳，行李也上了她家老莫的车。一身轻松的我买了些糖果跑到潘老师家，没有见到人，就此别了——

四

再见潘老师是八十年代后期，当时我已经到广西民族学院中文系任教，兼有南宁业余大学和民族学院的函授课。忙碌中，接到谢伯端兄的通知，说是老师同学都惦记着你，回来聚聚吧！

在湘潭大学我首先见到的是情人坡，这被我们开玩笑称为秃岭的地方已经绿树成荫，密密麻麻的阔叶树下有了阴森森的感觉，当年我们植树的地方和射击场完全找不到了。我们就在情人坡下的教工食堂与老师们相聚，老师们高兴地牵着我们的手叙往事。让我尴尬的是：在场的除了何益明、张铁夫老师外，其他老师都不记得我了，连潘老师也记不清我了。

我想去跟潘老师叙叙旧事，说着说着他想起来了，他说：你这小家伙躲到你的出生地去了！聊到我蹭饭往事时，他挥手打断了，哈哈大笑着说：“那是事吗？”他说起他学术研究点的转移，把他的关于各种广告研究的书送了给我，我佩服得不行的。只是，我看着他的题词“吕民同学惠存”而久久无语，老师，久没有向您报音讯，让您连我的名字都模糊了，对不起！

带着潘老师的书我回到广西民族学院，还没有细细品读，就有本校的本科和及函授学生，还有南宁业余大学的许多学生来找我指导论文，什么外国文学的、中国现代文学、文艺理论的，都还在我主业的范围，就一并接受了。另外还有两个学生分别是民俗学和广告营销学的，都不在我教学和研究的范围，可是面对学生膜拜和求救的目光我不好意思拒绝，因为我想起彭燕郊老师指导我那惊世骇俗的毕业论文的宽容和鼓励，我义不容辞地让他们留下课本教材和他们的论文。通过阅读，我走进了民俗学和广告营销学，发现彭燕郊老师教我们民间文学时已经把民俗学通透地印在我们心中。我在长沙与彭燕郊老师聊天时，他称赞老舍和钟敬文是新中国民俗学的开山鼻祖。中山大学民俗学教授蒋明智则肯定说：彭燕郊教授是现当代民俗学的开山鼻祖之一。而潘泽宏老师广告营销学的已经把各种道道点了出来。在两位老师智慧的恩泽中，我圆满地完成了跨范围的论文写作的指导，在丰富自己的学识领域的同时，传承了他们努力打破知识壁垒的勇敢和坚持。

五

前些年，潘泽宏老师在广西北海过冬时，有79级的师弟师妹约我一起去看望他，我已经准备好了，还定好顺便去会会亲戚、同学、朋友、学生，他们已经订好了餐厅。可惜，那时我正值《东江时报》和《惠州日报》的编委班，暂时没人顶 替，脱不了身，爽约了。

后来，知道潘泽宏老师到了湖南株洲休养，我想，我退了休，随时都可以回湖南去看他，可惜我还是有诸多事务缠身，山隔水绕，没能成行去聆听他笑声中的妙语连珠。更没想到潘泽宏老师遽然仙去，哀人生之须臾，悲哉！

2025，9，17于雍逸园

附：得潘顺国师弟核对有关武冈潘氏辈分诸事，谨此表示感谢！他是“用”字辈，该叫潘泽宏老师为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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