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俊杰

夜幕像被晚风揉软的墨色棉絮。它慢悠悠漫过青砖黛瓦的檐角，还带着白日残留的一丝暖意。院墙外的老槐树晃了晃枝桠，最后几片迟落的叶子飘进院里。叶子正好落在青砖缝里，成了月光初到的第一个落脚点。

这时有一阵风掠过。风搅散了天边半遮的云絮，一轮银月像被人轻轻捧出的玉盘。它悄无声息地跃上院墙那棵老桂树梢。细碎的桂花瓣原本是浅黄色，被月光一浸，就变成了半透明的白色。花瓣簌簌落在庭院中央的供桌前，和那片柔得能化开的清辉叠在一起。连青砖都像是铺了一层碎糖。

供桌是爷爷生前亲手打的榆木桌。它的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现在摆得满满当当。几枚油润的月饼码成小堆，酥皮上印着“团圆”二字的花纹，还沾着星点桂香。这是巷口点心铺李婶特意留的。苹果、梨、石榴透着刚从院里果树上摘下的水灵劲儿，果皮映着月色泛着淡莹光。石榴裂开的小口露出通红的籽，像藏了一把小灯笼。三炷新点燃的线香斜插在粗瓷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在月光里缠缠绕绕。香气混着桂花香漫过青砖，飘向半开的窗棂。屋里的煤油灯影晃了晃，也沾了几分清润。

“来，跟奶奶一起拜月。”奶奶的声音裹着月色与桂香，从供桌旁传来，格外温柔。我快步凑过去，正好看见她指尖轻轻拈掉衣襟上沾的桂花瓣。她的动作慢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郑重地跪到铺着青布的蒲团上。那青布还是去年中秋用过的，边角有些磨损，却洗得干干净净。

奶奶伸手拢住我的小手，她的掌心带着刚剥完石榴的清甜暖意。指腹上还有常年做针线活留下的薄茧，她轻轻教我合十。奶奶说：“月亮是咱老辈人都敬重的，春天里它照着庄稼冒芽，秋天里它照着稻穗变黄。连夜里晚归的人，都是跟着月光找着家门的。今天中秋，得好好谢谢它。”

我跟着奶奶垂眸，耳尖掠过敏细的虫鸣。那是墙根下的蟋蟀在叫，声音不高，倒像是在应和这安静。风又吹过桂树，花瓣落在供桌上，发出极轻的声响。我听奶奶轻声祝祷，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盼地里的玉米能结满穗，冬天能磨成细面做馒头;盼出门打工的大伯能平安回来，明年中秋也能坐在这院里;盼我来年再长高些，能自己够着桂树最低的枝桠。

月光落在我身上，凉凉的却不觉得冷，像披了一层洗得发白的薄纱。供桌上的香灰轻轻飘下，混着桂花瓣落在青布上，像撒了一把碎银。我忍不住偷偷抬眼望月亮，它圆得很规整，像奶奶纳鞋底时用的圆镜。镜面上像蒙着一层极淡的水雾，我恍惚间竟觉得，真能从那水雾里看见大伯回家的路，看见地里沉甸甸的玉米穗。

拜完月起身时，我的裤脚沾了片桂花瓣。奶奶伸手帮我拂掉，又拿起一块莲蓉月饼。她用指尖捏着酥皮，轻轻掰了小半块递给我。奶奶说：“吃口月饼，沾沾月亮的福气，明年准能更伶俐。”我咬下一口，甜香裹着莲蓉的绵密在嘴里散开。我再看月亮，竟觉得它亮得能看清桂树的叶片脉络，连叶尖的露珠都闪着光。

奶奶坐到院角的竹椅上，竹椅在月光里泛着旧木头的温润光泽，椅面还有她常年坐出的浅痕。她慢慢晃着蒲扇，风里带着竹椅的清味。奶奶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供桌上只有一块粗面月饼，裹点芝麻糖，还是你太奶奶省下来的。可那会儿全家人围着石桌看月亮，风里飘着院外枣树的香，你爷爷还会讲嫦娥的故事，心里比现在还热乎。”

“为啥非要拜月呀?”我嚼着月饼，含糊地问奶奶。奶奶笑着摸我的头，指腹蹭掉我嘴角的酥皮，她的动作轻得像碰着易碎的糖。奶奶说：“不是要图什么，是记着这份念想。月亮一年年圆，人一年年聚。拜月时就知道，咱的日子也得像这月亮，团团圆圆、亮亮堂堂的，才不算白过。”

夜色渐渐变深，月光把庭院铺得像撒了一层薄霜，墙角的青苔都泛着微光。供桌的香还燃着，青烟裹着最后一点桂香，轻轻飘向月亮。我靠在奶奶身边，竹椅的凉意混着她身上的暖意，我望着天上没有云的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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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