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鹤群
一
五年前初探雄安,车还未及进片区,先被风卷着的尘土呛了嗓子——千八百吊架如淬了锈的铁林,齐刷刷扎进翻浆的黄土里,日头泼在冷硬的钢架上,光刃晃得人睁不开眼。搅拌机的轰鸣哪是“响”,分明是“砸”,每一声都震得脚下土粒发颤,混着焊枪迸溅的火花、工人喊号的粗嗓,把“新区”二字夯得又烫又沉。那时走在工地上,鞋底粘满半干的水泥,踩一步陷半指,连风里都飘着未凝固的石灰味,连空气里都裹着股“正在长”的生猛劲儿。

今秋再访,车入容东片区时竟晃了神——柏油路平得能映出云影,楼宇线条像用尺量过般齐整,透着京华街巷的规整;街角银杏栽得周正,叶片上还沾着晨露的细光。可一开窗,风裹来的不是烟火气,是空荡——宽得能跑三辆车的街,半天不见个行人;商铺门脸亮着灯,却少了掀门帘的脆响。滴滴司机的方向盘转得轻,“八年了,搭车的仍稀”,话音刚落,车过一座写字楼,玻璃幕墙把流云映得发虚,冷光落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倒衬得五年前那片“铁林”里的汗味、土味,都成了滚烫的活气。
雄安的魂,原就藏在这“撞”出来的对比里。是当年安全帽上那点朱红,在漫天尘土里跳着;是此刻便利店孤灯,在空街冷夜里亮着;是五年前攥着“未来”的盼,和如今望着“空楼”的等,都沉甸甸压在“盼它兴旺”这四个字上。那些拔地而起的巨构,终会被市井声填满——只是此刻,这“未活透”的反差,倒比满街热闹更让人记挂。
二
造访保定,是应友人之约,偷得半日闲,便直趋直隶总督署,寻乡贤文正公遗踪。公督直隶不过二载,却将三湘气韵悄悄渗进了燕赵肌理。此番怀乡谒古,竟像赴一场隔了百年的约。
二堂楹柱先摄了人眼。右联“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左联“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漆皮皴裂处,仿佛还渗着熟悉的湘音。随我同来的战洪教授踏过青砖道,轻声道:“曾大人当年寅时便在此理政,旧部常说‘大帅治直隶,如在湘中带兵’。”闭目细想,似见霜晨熹微间,公执朱笔点牍,湘音清亮,劈开北地的晨雾。行至内堂,又见“居官无苟且之心,治事有精详之念”十二字,守署人言此是近公任时所镌,心绪顿时肃然。

忆公初至直隶时,这片土地恰如一件敝裘——讼牍如山般壅塞,河患连年不绝。公当即设清讼局,每日坐堂四时辰,案头烛泪常凝作砚边小山。一夜核阅盗案卷宗,见“赃银五十两”与失主所报“四十八两”有差,立遣快马往查。待查实是胥吏作伪,公掷笔长叹:“‘欺’字不除,纵擒尽天下盗匪,犹是焚良民心肝!”这般湘地人的辣劲,恰似椒籽嵌进北地官场的缝隙,硌得人清醒。
署东壁悬着《直隶水利图》,墨色浓淡间,恍见公短衣涉水登堤的身影。永定河浊浪滔天那年,公持竹杖踏遍三百里河床,随行幕僚脚踩湘地草鞋,连测量之法,用的都是自家治湘的旧章。他弃了“筑高堤挡水”的旧策,另创“疏浚导洪”新规,还亲定“清淤三尺,给银五钱”的章程。人说公曾执棋演水势,夜半忽抚掌笑:“今方悟禹王治水非仗神力,实是足底茧厚三分!”

最撼人者,是署西赈厂旧迹。同治年间大旱,公劈破西墙,日日施粥千碗。有属吏劝减赈量,公拍案勃然:“吾辈日食梁肉,皆民脂民膏,反要克减饥民口粮,与虎狼何异?”当即自削廉银千两补入赈款。这般担当,正是湖湘子弟“扎硬寨,打死仗”的本色。今人立于此地,再看“天下事,实处做”六字,只觉如署内那几株古柏,历百五十载寒暑,依旧灼灼烫眼。
三
沧州韵味尤胜保定,是燕赵的沉厚里,掺了海洋的清旷——晨起自助餐,经羊肠汤档口时,先被香气勾着脚步;又见铁锅里咕嘟着乳白的汤,浮着层琥珀色的油花,肠段在汤中翻涌,裹着细碎的姜末,连热气里都飘着鲜腥的海味。

坐定后,友人云才兄、奎伟兄为我端来一碗,撒上把翠绿的香菜,再淋几滴蒜汁,最后捏一小撮白胡椒粉——趁热喝,第一口汤汁鲜得能渗到骨子里,再嚼下去是肠衣的韧劲,带着淡淡的油脂香,咸淡间还藏着点海产的回甘,许是熬汤时加了虾酱或干贝。喝到一半,额头沁出细汗,胃里暖得发沉,连说话都带了点热乎气,这才懂沧州人的“接底气”,原是藏在这碗裹着海风的汤里。

这城本就泡在“海味”里。顾祖禹说它“控水陆之冲,富鱼盐之利”,绝非虚言。北魏设沧州时,波斯商人顺着海路来,把银壶、琉璃盏卸在码头,又装走满船的盐和鱼干,那些异域的纹路,早和沧州的砖缝长在了一起。

奈何时间太紧,渤海湾终是去不成,友人们颇不甘心。说距发车尚有三十分钟,何不往“狮城”标志的镇海吼铁狮一观——那铁狮的爪缝里,怕还沾着当年的海水,浸着林冲发配路途中的海盐咸。这沧州的味,是燕赵的骨,裹着海洋的魂,一口羊肠汤能喝到,一阵海风也能吹到。
乙巳秋分后两日,三江抱云楼主莫鹤群写于沧州至株洲的高铁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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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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