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岳华

人生在世，所欲何为？每见世人营营役役，或为名利所驱，或为生计所迫，终日劳形，未尝有片刻停歇。我常暗自思忖，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约莫便在这“智”与“趣”二字上。

窃以为有两种生存之态，其取向虽各有其美，然若偏执一端，亦难免留有遗憾。一类是专务“智”者：书斋里的学者、实验室里的研究员、办公室里的策划者，莫不是将全部心力投入，钻研推究，欲穷尽事理。其眼眸常含思虑，行路亦如在沉思，仿佛世间万物无非是待解的谜题。如此这般固然可敬，然若偏执一隅，便易疏于人伦温情，失却生活意趣，以至成了孤独的行者。

另一类则专务“趣”者：此处所言“专趣”，非指以艺术创作、手工技艺等为核心的深度热爱——那般兴趣实能滋养心灵、涵养精神，本是“趣”之佳境，若能辅以技艺钻研之“智”，更可进阶为智趣相融之态。而是指仅停留在感官表层的追逐者：此类但求耳目之娱、口腹之欲，今日观剧，明日宴饮，沉迷于转瞬即逝的声色刺激，乐此不疲。这般人看似活得潇洒，然若趣味止于浮表，精神世界便易成空芜之地，一旦独处静思，便觉索然寡味，只得再寻新鲜刺激填补空虚。他们的笑闹声里，时而也藏着难以言说的寂寥。

然则人生妙谛，原不在偏执一端，而在于智与趣之共生共长。

回观艾伦·图灵生平，令人扼腕叹息。此公乃计算机科学之父，其智之卓绝，堪称百年奇才。二战时破译德军密码，缩短战事二年有余，拯救生灵无数；提出图灵机模型，奠定人工智能理论基础，其智慧之光，照耀当世。然其人生之趣，于世俗生活与精神感知层面，何其匮乏！生活之趣本含两重：一是与万物相处的闲情，二是与人互动的温情——可他终日与机器、代码为伴，与人交往则讷讷不能言，社交场合常手足无措，既难从日常烟火中寻得慰藉，也难在人际交往中获得支撑。其悲剧结局之核心，固然归咎于彼时社会偏见与酷律之寒冷，然其对生活意趣的疏离、对世情规则的钝感，或使其在面对迫害时，少了几分周旋的弹性与心灵的缓冲，更失却了可倾诉慰藉的对象。四十一岁便含恨而终，桌边独剩半个毒苹果，岂非智之极而趣之乏，最终酿成的时代悲剧？

世人有叹：若图灵既通数理密码，亦解人际幽微，演算之余得享生活闲趣——或莳花种草，或与友闲谈，于智趣间取平衡，其命运或当不同？智至极境，竟难自保，可悲可叹。此实乃智有余而趣不足，留憾人生之明证。

犹记儿时初学数学，我对枯燥公式颇感厌烦，总觉得数字与符号满是冰冷。后来老师察觉我的抵触，便换了一种游戏之法：将数学题藏于谜语之中，解得谜底，便得答案。比如用“一来就千”猜“十”，用“数字虽小却在百万之上”猜“一”，原本晦涩的计算突然有了趣味。自此，我觉得数学不再可厌，反而成了极有趣的游戏，解题时也多了几分主动探索的热情。这便是“趣”滋养“智”的实例，也让我更早体会到二者相融的妙处。

及长，读《庄子》，见庖丁解牛之事：庖丁解牛之初，所见无非全牛；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十九年后，竟能“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解牛之时，“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将解牛技艺研至精熟，洞悉牛之肌理、刀刃之性，是为“智”；在重复的劳作中跳出机械，体会动作与音律的和谐，感受技艺背后的艺术美感与生命节奏，是为“趣”。智与趣至此已浑然一体，连旁观者都能从中见出“道”之玄妙，这便是人生至境了。

人常说“活在当下”，可如何才算真正活在当下？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人常困于两极：一曰“内卷”，将“智”功利化，眼中只剩目标，忘了头顶温暖的阳光；二曰“躺平”，将“趣”空洞化，沉迷瞬时刺激，内心反更显空虚。真正的“活在当下”，理应是以智慧观照生活，以趣味滋养心灵：读书时，不仅求知识的积累，也品味文字间的意境与情感；工作时，不仅为糊口的薪水，也体会创造的收获与突破的喜悦；与人交往时，不仅图价值的交换，也感受情谊的温暖与灵魂的共鸣。

智而无趣，犹如盛馔无盐，虽养而乏味；趣而无智，则似糖水充饥，虽甜而终虚。惟智趣相济，人生乃如清茗，初品微涩，回味甘永，余韵悠长。

每值暮色降临、华灯初上，我常扪心自问：今日可曾以智明一事？可曾以趣养一心？若尚未能，便静坐反思：是否囿于成法而失却情理？是否流于浮泛而未求真趣？若已有获，便欣然提笔，记下当日之所悟：或为解一难题之豁然，或为饮一盅茶之闲适，或为得一二语之会心。

如是日省月记，积稿渐厚。自工作角色之感知拿捏，至读典时对智趣相融之领会，再至对时下“内卷”成风之慨叹——诸多碎思，竟可缀珠成串、理脉成章，渐成体系。遂成《智趣人生十悟》一书。此书不独为既往思忆之整理，亦愿为困于“唯智”或“唯趣”之现代人，奉一平衡之参照——愿读者皆能于求智之路不失趣味，在寻趣之中不失明悟，不溺于功利，不堕于虚无，从而活得丰盈而澄明。

毕竟，智是照亮前路的灯，趣是滋润心灵的泉；二者相济，始能行稳致远。这般智趣共生的丰盈，大抵便是人生意义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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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