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康乐
我的老家在湘北汨罗的山岭中,那里的丘陵总裹着层温润的雾气,青石板路绕着稻田蜿蜒,炊烟里飘着柴火香,连“道喜”这桩事,都浸着乡里人特有的热乎与讲究。村里的喜与丧,从来不是一家的事——社区支书胡兴波总揣着个磨得发亮的搪瓷杯,走家串户牵头操持,把家家户户的心意拧成一股绳,让每一场“道喜”都有了格外的分量。
何为“道喜”?在这片土地上,新生命呱呱坠地,响亮的啼哭奏响生命的乐章;寒窗苦读的学子金榜题名,一纸录取通知书承载着无限希望;崭新的楼房拔地而起,红砖青瓦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青年男女喜结连理,更是喜上加囍。这些时刻,都需要“道喜”。就连70岁以上老人安详离世,也被视作“白喜事”,同样是“道喜”的范畴。“红喜事”,是新生与收获的欢歌;“白喜事”,则是对圆满人生的致敬,无论“红”“白”,都承载着老家人对生活的热爱与敬畏。
每当有喜事发生,村里便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会派出一位代表,组成一支充满温情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前往“道喜”。队伍行进在乡间小路上,宛如一条流动的彩带,与周围的青山绿水相映成趣。到达主家时,鞭炮声骤然响起,冲天的炮仗划破天际,“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仿佛是在向天地宣告这份喜悦。一时间,硝烟弥漫,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主家自是热情好客,将家中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时令水果琳琅满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醇香的美酒、精美的香烟,承载着主家的盛情。过去,主家还会用一次性碗煮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如今虽不再常见,但那份心意却从未改变。最让人期待的,当属“汨罗土八道”宴席。第一道是糯米坨子,它们被精心码放,层层叠叠,宛如一座金黄的宝塔,不仅造型美观,入口更是软糯香甜,让人回味无穷。第二道的笋干或腌笋子,带着山林的清新气息,清脆爽口。第三道烂炆,选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大块,经过精心烹制,色泽红亮,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地道的汨罗红薯粉、新塘湖里养的土脚鱼、油炸大明虾、鲜美的清蒸鲫鱼、丰盛的大菜如羊排,收尾一般是老姜肉片汤加木耳。每一道菜都饱含着主家的用心,承载着浓浓的乡土风味。这些菜肴一道一道缓缓呈上,仿佛是一场味觉的盛宴,让人们沉浸其中,大快朵颐。
最近,我在老家新塘社区范塘曾便亲历了几场热闹的“道喜”。前阵子最热闹的,要数给村西头那户人家的双胞胎“道喜”。那家女主人一辈子没生儿子,就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嫁去了城里,女婿在国企工作,日子过得敞亮。这回女儿生了双胞胎,按规矩该去男方家道喜,可女婿家远在千里外,便把孩子抱回了外婆家。胡支书早早就找我商量:“这喜得办得热闹些!咱村不能让人觉得重男轻女,女儿家的娃,跟儿子家的娃一样金贵,何况还是双胞胎!”商量定了,村里每户派个代表,凑钱买了几挂丈把长的鞭炮,还有十个冲天炮——不用送礼,图的就是个声响,就是个热闹。到了那天,鞭炮在院门口炸得震天响,硝烟裹着桂花香飘满整条巷子。女主人穿着新做的藏青色外套,笑得眼角皱成花,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摆了出来:玻璃果盘里盛着榴莲、提子,都是城里运回来的稀罕物;烟盒拆开,竟是一百块一包的“和天下”,她往每个人手里塞,嘴里念叨:“多亏大伙还记挂着我们家,这烟你们一定得拿着!”男人们围坐着抽烟、喝酒,女人们逗着襁褓里的双胞胎,你一言我一语夸孩子眉眼俊,屋里的笑声盖过了窗外的蝉鸣。这一场“道喜”,哪是简单的庆祝,分明是全村人捧着心,告诉这户人家:你家的欢喜,就是我们的欢喜;你家的体面,我们都替你撑着。
没过多久,又赶上村东头一户人家盖起了三层别墅。那别墅气派得很,外墙都是挂的大理石,六米高的客厅配着一体的落地玻璃,连电梯都装了,里头歌厅、台球室、乒乓球室一应俱全,院里栽着规划好的罗汉松和银杏树,比城里的豪宅还讲究。房主早年在东莞闯荡,专做破产工厂的二手设备生意——听说他曾花三千万拍下一个厂子,凭着精准的眼光挑拣设备,转手就卖了一个多亿,硬生生把日子过成了村里的榜样。 胡支书又找我合计:“他家这喜,不能光道个‘移居大发’就完了。先富得带后富,这才是咱们的规矩。”我们先去跟房主商量,没等多说几句,他就拍了胸脯:“支书您放心,村里吃低保的人家,我每家给五百块,再摆几桌饭,让大伙都热闹热闹!”
“道喜”那天,我们凑钱买了很多鞭炮,从村口一路放到别墅门口,“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吃低保的老人们揣着崭新的五百块钱,坐在客厅里喝茶,看着年轻人在台球室里切磋,在歌厅里唱着《好日子》,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房主原本要给每个人发烟,我们都推了,只说:“你记着村里的人,比啥都强。”那天的太阳特别暖,照在别墅的玻璃上,也照在每个人心里——“道喜”道的不仅是财富,更是一份“富了不忘本”的情分。
村里的“道喜”,也不全是“红喜事”。上个月,村里一位老共产党员走了,享年七十三岁,按规矩算“白喜事”。可老人生前吃低保,没儿没女,连料理后事的人都没有。胡支书连夜召集村民,在村委会的节能灯下说:“老党员为村里干了一辈子,咱不能让他走得冷清。”大伙当即组成了治丧委员会,每家每户都出了钱,三百、五百,有老人摸出攒了好久的零钱,有年轻人转了数字货币红包,连在外打工的人都通过微信转了钱回来。
办“白喜事”那几天,村民们轮流守夜,有人去山上砍了松柏做棺木,有人在家蒸糯米坨子,有人去镇上买了笋干、五花肉——还是按“汨罗土八道”的规矩,一道一道准备:金黄的糯米坨子码成宝塔,腌笋干透着山林的鲜,扣肉炖得红亮软糯,红薯粉、土脚鱼、油炸大明虾、鲜鱼、羊排,还有最后一碗老姜肉片汤,飘着木耳的清香。开席时,亲朋好友和村民们坐在一起,没人哭哭啼啼,反倒有人说起老党员当年带领大家修水渠的事,说起他帮邻居挑水的事,语气里满是敬重。送老党员上山那天,全村人都去了,手里拿着白花,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像是给老人铺了一条温暖的路。这一场白喜事的“道喜”,没有鞭炮,却比任何热闹都更动人——道的是哀思,是敬重,是“有人走了,全村人都替他扛”的担当。
在湘北的丘陵里,“道喜”从来不是一句简单的“恭喜”。它是胡支书手里的搪瓷杯,是村民们凑起来的钱,是“红喜事”里的“和天下”,是“白喜事”里的“土八道”,是“重男轻女”的破局,是“先富带后富”的坚守,是“不让好人冷清”的温情。这些“道喜”的事,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村里人的日子,也串起了一份沉甸甸的乡情——无论“红喜”“白喜”,无论穷富,只要是村里的事,就是每个人的事。这份情,在湘北的风里飘着,在稻田的香里藏着。这份浓浓的乡情,这份质朴的风俗,在岁月的长河中代代相传,成为了湘北丘陵地区最独特、最温暖的风景,永远镌刻在每一个游子的心中,无论走得多远,都难以忘怀。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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