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贺辉才

我的家乡，是个名叫太冲的山冲。

冲里有三个小村，呈三角形分布。我家所在的太冲贺家，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天热时南风拂面，惬意得很；外婆家的太冲匡家，坐东朝西，傍晚时分晚霞映照，景致格外漂亮；妹夫所在的毛山背，坐西朝东，是观赏日出与朝霞的绝佳位置。

东西两侧的山脉从南边逶迤而来，山脉中间夹着一块不算大的山冲，当地人习惯叫“峒”。峒的中央，有条河自南向北，折东后再向北流去——虽说名义上叫“江”，实际就是条小溪。因地处象江河上游，河床坡度较大，涨水时水流汹涌澎湃，平日里却只听得见缓缓的流淌声。说起来，它也是这几个山村的“母亲河”。三个村子离得不远，又多有亲戚关系，向来和睦相处。

自当年跨过石拱桥、翻过大山，去往外面的世界后，我就很少再回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即便偶尔回去，也不过是来去匆匆走走看看，和父老乡亲打个招呼，寒暄几句，随后便驱车离开，从没有过夜。家乡的夜景，渐渐成了遥远的记忆。

还记得从前，日头刚落山，夜幕刚铺开，月亮就已经挂在了岩背岭上。这时，禾坪里的暑气散了大半，竹椅早早被搬出来，竹篾凉席卷开铺在晒谷场上，各家的蒲扇也摇起了风。妇女们端着竹盘剥花生，男人们卷着烟杆讲往年抗旱的旧事，孩子们绕着晒谷架追闹，裤脚上还沾着田埂里的泥点，满是鲜活的烟火气。

石拱桥下的溪水，是解暑的好地方。蹲在青石板上，月光把水面照得亮晃晃的，手指刚探进水里，一群银闪闪的小鱼就摆着尾巴窜开。桥洞下的凉风裹着水草的气息钻进来，又混着远处稻田飘来的稻香，深吸一口，满是带着土腥气的清爽。

老银杏树的枝叶遮天蔽日，树影里摆着一张旧八仙桌。外婆坐在桌边缝鞋底，偶尔抬头骂两句追着萤火虫跑的孙子。虫鸣声从草垛里漫出来，田埂边的青蛙“呱呱”应和，溪水“哗啦啦”淌过鹅卵石，三种声响缠在一起，比戏匣子里的声音还要动听。

今年盛夏，我带着妻子回了家乡。

这次打算住上几天，好好享受山村的凉爽，再体验一回山村夜晚的独特滋味。

村里的变化不小：一条乡村公路把三个小村连成了一个规则的三角形，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村里多了几栋新房子，尤其是外婆所在的村子，原本冷清的空心村，如今变成了一片新房子——这些房子，都是在外打工创业的乡亲回来建的。马路边立着太阳能路灯，夜幕一降临就自动亮起，柔和的灯光与各村的灯火交织，织成了一幅美丽又神秘的晚景。

吃完晚饭，有人提议去散散步，看看夜景。如今，散步这种偏城市化的活动，也悄悄在这偏远的山村里流行起来。我们从毛山背出发，沿着马路经过太冲贺家，走到太冲匡家，来来回回走了两趟。抬头望向东面的山峦，月亮已经挂在了岩背岭上，不算特别亮，可清辉在竹林间闪烁，让黑蒙蒙的竹林显露出时隐时现的倩影。

马路边的野草长得旺盛，丝毛草一丛丛的，在夜色里轻轻摇曳。让人惊讶的是，粑粒草竟长到了一人高，像一排亭亭玉立的村姑。妻子伸手摸着粑粒草说：“以前这可是最好的猪草。”

石拱桥改成了公路桥，虽说尽量保留了原来的模样，可终究没了从前的味道。小溪还在哗哗流着，水量却少了许多，再也见不到小鱼在丝草间游荡；石拱桥的上游已修葺一新，小溪两边砌了石披；石拱桥的下游长满了灌木，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从前还和妻子在这里抓过螃蟹。桥边一丛高粱格外惹眼，红色的高粱穗在夜幕中、路灯下显得分外亮丽，和朦胧的绿色相映成趣。

村里唯一没变的，是那棵千年银杏树。它依旧傲然挺立，像一把绿色的巨伞，稳稳撑住这片天地。只是新建的银杏广场上，已经长出了杂草。

小时候，外婆总爱站在村尾的阶梯上喊我们去吃饭，声音特别洪亮。我和父母沿着石板路过去，走过石拱桥，从千年银杏树下经过，再登上石阶，就到了外婆家，全程不过十分钟。如今，宽阔的马路把村子连了起来，几分钟就能到达。

前些年，外婆所在的老湾村还是个空心村；如今，老房子拆了，石板路、石板街也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新房子，道路硬化了，门塘也焕然一新。听表弟说，村里还计划把门塘改建成游泳池。只有村后的大山依旧巍峨，竹林比以前更茂盛了。

我们在表弟新建房屋的小坪上休息闲聊，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外婆家原来的旧址。外婆和外公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可他们已经离开我们好些年了。睹物思人，心里不免生出几分伤感。

村支书告诉我，外婆村的这些新房子，是在郴州、中山等地做农产品生意的乡亲带头在老屋场建起来的。后来，其他人也跟着建起了新房。

我忽然记起，十多年前去东江湖时，曾在郴州待过一天，还去北湖农贸市场看过乡亲们。当时，市场里卖鸡鸭、咸菜的，几乎都是我们这几个村的人，后来其中有几个人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看着眼前漂亮的房子、完善的配套设施和舒适的生活环境，我心里想着：老家真是个适合避暑的好地方，这里的生态、空气和气候，一点都不比那些火爆的避暑胜地差。缺的，其实是发展的意识——宁可让老人们守着村子，也没想过把这些好资源盘活。我这话刚说完，村支书就不停点头表示赞同。

我望着远处连绵的竹林、流淌的小溪，再看看眼前的千年银杏树，还有天上的明月与山间的清风，忽然觉得：这些，不就是最好的广告吗？关键是要让外界知道，这里，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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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