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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未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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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8 09:17:56

未了情

——怀念我的弟弟曾永乐

曾康乐

苏轼在诗中写:“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初读这首写给弟弟子由的诗时,我只觉字句清雅,却不懂其中藏着怎样的肝肠寸断。

直到大学第二年年末,农历十二月的寒风卷着岳麓山的枯叶掠过肩头,这几句诗突然像淬了冰的针,一下下扎进心里——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懂得,“骨肉分离”四个字究竟有多沉重。

寒假临近,我盘算着给弟弟永乐带本新出的《说岳全传》。他总爱缠着我讲城里的事,眼睛亮得像藏着星星,听完就会攥着拳头说:“哥,等我长大了,也去城里给你挣学费!”那时的风里都是少年意气,我从没想过,有些承诺会永远停在时光里。

变故来得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那天我正对着阳光眯眼构思剧本台词,有个同学气喘吁吁地冲过草坪:“曾康乐!传达室有你加急电报!”在那个连公社电话都稀罕的年代,电报从来不是寻常物件。往老家汨罗打电话,得先打到县总机,再转公社总机,最后靠邮递员跑到村里喊人,一来二去要耗大半天。唯有天塌下来的事,才会用电报这种“按字算钱”的方式传递。我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指尖猛地凉透,像被草尖上的霜冻住了。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传达室,电报单上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父病危,速归。”父亲?那个一辈子历经磨难的教书先生,那个清瘦肩背总在灯下批改作业的父亲,怎么会突然病危?同学们围上来递钱、帮我收拾行李时,我只觉得眼前的人影都在晃,脑子里反复浮现父亲送我离家时的模样:他总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直到看不见我的身影才肯转身,沉默的背影在风中微微发颤。

火车向北疾驰,铁轨撞击的哐当声里,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到桃林寺火车站时,冷雨斜斜地打在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淌。舅舅撑着油纸伞在站台等我,看见我就别过脸抹了把脸。我爸……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爸没事。舅舅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闷,就是想你了,叫你回来看看。我死死盯着舅舅躲闪的眼神,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是永乐,对不对?我弟弟怎么了?舅舅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没来得及啊……永乐他……没了…… 七个半大的少年去洞庭湖给造纸厂砍芦苇,八个人挤一条小划子。货轮驶过掀起的浪头像只巨手,把小船掀得底朝天。四个会水的扑腾着游上了岸,剩下四个,包括永乐,都沉在了那片浑浊的湖里。你爸得知消息,一口血差点喷出来,现在躺床上起不来……舅舅的话像冰碴子砸进心里。我忽然想起那些走村串户的算命先生,捏着永乐的手胡诌:这孩子煞气重,怕是留不住。那时永乐总梗着脖子反驳:我哥会保护我!如今想来,字字都成了剜心的刀。

推开家门的瞬间,寒气裹着纸钱味扑面而来。柴火塘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满屋子乡邻的脸——堂弟红着眼圈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根没点燃的烟;堂哥攥着拳头靠墙站着,指节捏得发白;堂妹香香站在角落里,眼圈肿得像核桃,看见我进来,悄悄别过了头。我径直扑到父母亲床前,两位老人的手枯瘦得像老树枝,抓着我的手腕抖个不停。爸妈,我回来了。我的眼泪砸在他们手背上,以后有我呢,就当你们只养了我一个。父亲张了张嘴,嘶哑的声音像从破风箱里挤出来:养了十五年……他还没给我端过一碗热茶啊……母亲浑浊的眼泪成串地滚进皱纹里,我这才发现,不过短短几日,父母亲的头发竟一夜之间全白了。

永乐只比我小一岁,性格却与我截然不同。我性子怯懦,遇事总小心翼翼;他却像头小豹子,浑身是胆。他对读书毫无兴趣,却痴迷于习武,练拳耍棍样样上心。七八岁时,村里几个比他大二十多岁的汉子都曾在他手下吃过亏。有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找他比划,他趁对方不备冲到跟前,朝着裆部狠狠一击,那大汉瞬间倒地动弹不得;还有个懂棍术的大块头,他不等对方举棍,就迅速在对方握棍的手臂上连敲两棍,直接将人打得瘫倒在地。老家范塘曾的土话叫这骰气大,说的是赌性强、有肚量,行事有魄力有智慧——他明明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做事却总透着股让人信服的定力。 我们兄弟感情一直很好。我读大二那年寒假,弟弟竟独自一人坐火车去学校看我,可我临时改主意回了家。好在宿舍留校的同学接待了他,后来同学告诉我:你弟站在宿舍楼下,仰着头看了半天,说我哥住这么高啊,冻得鼻子通红,却不肯吃我给的馒头。这件事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像根细刺,时不时就扎得心疼。

次日,我揣着父亲攒的几块钱,雇了条船去洞庭湖。湖面雾蒙蒙的,像蒙着层哭肿的眼翳。驾船的颜师傅是放排出身的老把式,对水里捞人很有一套。他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溺水的人,得亲人对着浪头喊魂才能浮上来。前几个都是这么捞上来的,时辰分毫不差。我站在船头,寒风灌进单薄的棉袄,扯着嗓子喊:永乐!哥来接你了!回家了——喊到后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四十分钟后,铁钩哐当一声钩住了什么。当永乐的身子浮出水面时,我腿一软跪在了船板上。弟弟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脸上还沾着湖底的黑泥,紧握的指缝里嵌着湿沙。那件他常穿的蓝布褂子被水泡得发胀,脚上的解放鞋只剩一只,鞋帮磨出了洞,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我还没给你买新鞋啊……我把脸埋在他冰冷的胸口,哭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父亲曾在信里说:永乐总念叨,说哥穿皮鞋好看,他也想有双带鞋带的鞋。可这最简单的心愿,我终究没能帮他实现。

夜里守灵,我坐在灵前看着那口小小的薄棺,往事像潮水般漫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想起他大病初愈回家时,怯生生躲在父母亲身后,睁着大眼睛看我,手里攥着块医院给的红薯干,悄悄递过来说:哥,甜。想起院子里的葡萄架,是他十三岁那年夏天搭的,哥怕热,我给你种个凉棚。少年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挖坑,晒得黝黑的胳膊上全是蚊子包,却笑得露出白牙。那年秋天第一串青葡萄熟了,他踮着脚摘下来非要塞给我:哥先吃,读书人费脑子。

我想起那次去洞庭湖打鱼,自己笨手笨脚抓不住鱼,反怪他没帮忙。后来才知道,他是帮邻居家的瞎眼奶奶拿午饭才耽误了时辰。我气冲冲甩了他一耳光,指印在那张倔强的脸上挂了三天。可到了晚上,他却揣着个烤红薯钻进我被窝:哥,甜的,你吃。想起父亲让他打我时,那个能把壮汉撂倒的少年,抱着父亲的腿哭:爸,别罚我哥,是我不好。父亲叹着气说:这孩子太善良,怕是要吃亏。如今才懂,那哪里是善良,是刻进骨子里的疼哥哥啊。

我考上大学那天,弟弟跑遍全村报喜,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却举着个红鸡蛋笑:哥,村里老规矩,中了举要吃红鸡蛋!那天晚上他躺在我身边小声说:哥,我不读书了,我去砍芦苇挣钱,供你读到毕业。我当时还骂他没出息,现在才懂,那是十五岁少年能想到的,对哥哥最深的疼惜。

整理弟弟的遗物时,我在枕头下摸到个皱巴巴的本子,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地写着:请哥给我寄本书,要带画的。旁边还有行更小的字:等我挣够钱,就去省城看哥,给哥买冰棍。他甚至没留下一张照片,我翻遍家里的箱子,只找到一张小学全班合影,角落里那个咧着嘴笑的小黑炭,是他唯一的影像。我把照片揣在怀里,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

出殡那天,堂姐默默递给我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映山红。堂哥扛着幡走在最前面,背影挺得笔直。我望着洞庭湖的方向,突然明白父亲那句太善良不好的深意——弟弟总是替别人着想,替哥哥着想,替这个家着想,却唯独忘了自己。

埋弟弟那天,我在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刻着弟永乐之墓。摸着粗糙的木面,苏轼那句他时夜雨独伤神终于在心里落了地,我终于懂了什么叫肝肠寸断。风吹过坟头的茅草,呜呜咽咽的,像是弟弟在说:哥,别哭。

回校的前一晚,父亲攥着我的手说:你得好好活,替你弟看看这世道。我望着父亲鬓边的白发,重重地点了点头。岳麓山下的樟树依旧常青,只是从此,我的世界里,少了个会追着喊的少年。

这些年,每逢夜雨,心里总会隐隐作痛,那是永乐留在我生命里的疤。但更多时候,这份未了的兄弟情是推着我向前的念想——我要带着他的份,好好活,活成两个人的模样。就像他当年说的我哥会保护我,如今换我来守护他的心愿,看遍这人间烟火,告诉他这世道的美好。来生若能再做兄弟,换我来为他搭葡萄架,买新鞋,听他再喊我一声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责编:王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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