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军建
北宋“完人”范仲淹一篇千古名文《岳阳楼记》,足可以读领世界,左右一个民族,足可以伴人终生。她以一种无限的气势与华美,展示了家国的胸襟,民族的脊梁,文化的气魄,士人的巨象,社会的担当,世人的愿景,精神闪烁,历史不朽。细读此文,不难发现,这文中最精华的一个字,提纲挈领,统领着全文,使你如饮醍醐,恍然大悟,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这个字,在文中两次出现,一前一后,像晨钟暮鼓,一记敲在众人肩头,一记敲在自己心上;像两盏灯,一盏照在“众人”,一盏照在“仁人”,一盏照在“人间万象”,一盏照在“生命境界”。两灯之间,是范仲淹埋设的一条暗河——先让你看见“万类相异”,再让你发现“一念可异”,最终追问“你能自别于众人?!”
于是,短短368字:成了每个人一次“灵魂透视”:第一次是“切片化验”,第二次是“外科手术”,最后是“康复训练”。你若真的读懂了,便能在自己的胸口摸到一条缝合线——那是“旧我”与“新我”的分界。
这个神奇的字,就是“异”字,在《岳阳楼记》中前后出现两次的“异”字。
第一个“异”:照见天下众生的“百感交集”
“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这个“异”字,把洞庭阴风怒涛和景明春和统统揉进人心,像一面棱镜,把一束光拆成七色。
有人见雨,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便愁;
有人见晴,想起“心随湖水共悠悠”,便喜;
有人见猿,想起“不是愁人也断肠”,便悲;
有人见鸥,想起“舍南舍北皆春水”,便旷;
有人见草,想起“乱花渐欲迷人眼”,便惘;
有人见山,想起“横看成岭侧成峰”,便乐;
有人见船,想起“举杯欲饮无管弦”,便忧。
阴天,晴天,同一座岳阳楼上,有人哭,有人笑,范仲淹不作评述,只摊开现象:
“若夫霪雨霏霏……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其喜洋洋者矣”。
这就是“览物之情,得无异乎”。他告诉你,情绪是自由的,差异是合理的,各自的看法是现实的,叫“各说各话”。这个“异”是被动的“异”——被外境牵着鼻子走,你是阴晴的奴隶,于是第一重人生图景被揭开:
普通人,以为是自己在活,其实是“被活”。这个“异”字,以水为镜,照出“被动”的可悲与可喜,照出“我”的本来面目——原来我不过是一团被外境揉皱的纸。
这个“异”,看见天下众生的千万条河流,“异”在这里是“不同”客观呈现:
异人:你看阴风怒号,我看波澜不惊;
异样:你看郁郁青青,我看山岳潜行;
异景;你看心旷神怡,我看忧谗畏讥;
异情:同样秋风,一人是“萧瑟”,一人是“清爽”;
异志:贬官借水哭仕途,江湖人借明月等相思;
异议:有人见“浊浪排空”而呼“国运将颓”,有人见“上下天光”而赞“海晏河清”。
承认“异”,就是承认世界的不确定,看见“异”,就是看见自我立场有限。许多人一辈子卡在第一个“异”字上,只看见别人跟我不同,便疲于争辩、说服、碾压,甚至痛下杀手,而范仲淹轻轻一句“得无异乎”,把众人放进更大的坐标——你们的悲喜,不过是外物与自我合谋的幻影。
于是,第一个“异”,照出我们仍在“物喜物悲”的仆人状态,为第二个“异”字埋下伏笔:要不要跳出来?能不能跳出来?!
第二个“异”:仁人的“逆向行驶”。
《岳阳楼记》最后一段,范仲淹笔锋陡转“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这个“异”字,把作者从“描述者”变为“行动者”,“二者”是指上文中因阴而悲,因晴而喜的芸芸众生,这个“异”字,选择与大众反向,人的情绪被重写,仁人把“晴亦喜,雨亦悲”的这套常人的大众公式全部删除,重写代码,于是,四种境界横空出世:
悲喜——“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以一颗平常心面对不平常事。范仲淹先表述“览物之情,得无异乎”,再抛出“两不”境界,把情绪放到最前面,因为人的情绪是最日常、最易被占主体的力量。天气一阴,心情就雨;遇到难事,心中就烦;就象股市一熊,世界就灰一样。古人称之为“物于物”,人成了外物的回声。古仁人告诉世人:悲喜的开关要安放在有价值的理性里,不能放在晴雨表上;要把情绪控制在心里,只有先稳住情绪,才能稳住人生。这种处世以恒的态度,才能给成功者以规箴,给失败者以慰勉,才能升华人格,美化心灵,淋漓尽致地战胜自己,向世俗的文化实践示威。
高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空间意义上的“高远”。范仲淹把“江河之远”写成主动的精神站位,你离权力中心越远,越要保持心中的关切;你离主流越边缘,越要替主流守住底线。高远之“高”,不在位置,而在视野;高远之“远”,不在距离,而在担当。当你处在小乡村仍关心北上广的公共政策;当你在“白加黑”的加班加点缝隙中仍替更弱者发声;“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理想不变,信仰不变,忠诚不变,先忧别人,先帮别人,先助别人,这种气度,才是把“他人”始终放在第一人生。这一境界,石破天惊,这是把“江湖之远”活成了“与天下同远”,高远,由此成为普通人也能抵达的星空。
进退——“是进亦忧退亦忧”。这是儒家典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范仲淹把它倒过来了。这不是否定“穷则独善”,而是把“独善”升级为“善天下”的另一种形式;退不是退场,而是换一条赛道继续燃烧;进不是加官,而是把忧乐半径再放大一圈。进退更像是“切换界面”:上午是主席台的精英,下午是广场的公益志愿者;今天是博主,明天是犁田的小哥。这是一种居安思危的警醒,一种矢志不渝的坚守,一种无须提醒的自觉,一种替别人着想的善良,一种根植于内心的强大。于是,进不是膨胀,退不是收缩,都只是同一颗心的两面镜像。进退之间,人格完成闭环,人生获得弹性,意念与行为得到规范。
先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把前三个境界一下子推倒了时间角度。“先”与“后”不是简单的日程表,而是一种人生观排序,把自我的快感排在公共痛感之后,把个人的安逸排在众人的焦灼之后。它更象是一种乡间长辈教诲晚辈的伦理:回答“何时开口,何时沉默,何时伸手,何时退后”。最深刻的就是:把“终点”让渡给别人,把“起点”留给自己:
——别人尚未感知隐痛,我来提前感知;
——别人可以享乐的欢愉,我最后分享。
这种“让度”并非自我虐待,而是认识到:个体生命有限,只有把“乐”向后推,才能与更辽阔的时间同频,与更多、更广的人群共振。
这种世界观取向,完全超越了一已之忧乐,一已之悲喜,一已之阴晴,一高之高远,一已之先后,这就是范仲淹“论天下事,奋不顾身”的缩影,这就是范仲淹终身的定神器,上无愧国,下无愧民,死而无憾。于是,个人的生命周期,被嵌入历史的长周期,短暂的人生因此获得“不朽”的延长线。
这就是“异”字第二次出现在《岳阳楼记》中的精华之精华,许多人都在尝求这样的“异”。
五境并立:求同存异。
在岳阳楼的浩渺烟波里,范仲淹以一个“异”字串联全文,先写“迁客骚人”因景而喜,因已而悲的“小自我”,阴晴是天候;再写“古仁人”的四种境界,悲喜是心理,高远是空间,进退是行为,先后是时间的“大天下”,前呼后应,形成“忧乐五观”层层递进,既没有批评前面的阴晴观,也没有强述后面的悲喜观、高远观、进退观、先后观这四观,而是把它们表述成一种追求、一种精神,振擘一声呼唤:“噫,微斯人,吾与谁归?”这一声疾呼,是一张邀请函,谁能把“异”字号的情绪、位置、行为、时间调到“与天下同大”的波段,谁就是可能并肩的“斯人”。
今天,这张“请柬”依然孔武有力,无施不效:
当你不被情绪所左右,无论阴晴都是好天,
当你不再被利益裹挟,你就翻过了悲喜这座山,
当你人在耕田中,仍在关注世界,你就已高屋建瓴,
当你身居山野都保持社会关切,你已是进退的主人,
当你离开最后的位置,还在为弱者说话,你已登顶了先后关。
辩“异”识,关“忧乐”,过“五关”。从“小自我”走向“大天下”,天不在远方,就在你我忧乐之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为世人留下了一张可以折叠的星图,只要我们把它展开,在雾霾与霓虹之间,稳住情绪,抬眼远眺,进退有据,先后不颠倒,就能找到栖身的“岳阳楼”,从“异”到“归”。
“吾谁与归”的“归”,并非简单回家,而是在于找到愿意同行的,愿意成为别人的“归”。今天,“归”象一面旗子。人人都在低头刷手机,看似连接世界,却比范仲淹更孤独;朋友圈点赞无数,却难找到一个可并肩看湖的人;我们不再缺“楼”,缺的是“同登斯楼”的你;我们不缺“忧乐”,缺的是“先忧后乐”的共识。范仲淹温馨提醒:别只是忙着赶路,先找到那个能与你交换眼神、互换背包的人;别只焦虑“诗与远方”,先让身边人感到“此处可安”。当你感叹“无人与归”,不妨先成为别人的“归”。留一盏灯;让一个座;留一份克制;多施一份善意,你就把“岳阳楼”的忧乐搬进了此刻的时空。那个正踌躇“吾谁与归”的“异”者,会因你而找到方向;而你自己,也在成为他人归处的瞬间,悄然抵达了自己岸。
一个“异”字的两次出现,竟可以掀起一场“认知海啸”,一个“异”字,可读透《岳阳楼记》,可以装下960万平方公里的辽阔人生。范仲淹在1046年写下那个“异”字时,或许早已料到,千年之后,会有人站在另一座楼,或另一个地方,依然被阴晴、悲喜,高远、进退、先后所折磨,于是,他把解药藏进《岳阳楼记》的字缝里,只等后者来取。
这个世界,多数人活在前一个“异”中,少部分人正不断从前一个“异”走向后一个“异”。最早成词于《礼记》中的“求同存异”这个词,也许就是《岳阳楼记》的最好的注脚与解读。
今天,读到此文,等于伸手拿到了那包解药,剩下的路,只有一句台词:“微斯人,吾敢与归”——敢,就现在。
〈黄军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范仲淹研究会副会长,岳阳市忧乐精神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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