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文征明也叫文衡山
新湖南 • 湘江副刊
2025-09-04 12:39:43

文|贺辉才

在明四家中,我最喜欢的是文征明。

他与沈周共创“吴派”,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诗文上属于“吴中四才子”。诗文书画俱佳,全能型画家。

衡山居士:深植于家族血脉的地缘印记

他虽然出生苏州,长在温州,长期活动在苏州,可是他祖籍湖南衡山,自号衡山居士,世人习惯叫他文衡山、衡山先生。据现有清光绪《衡山县志》记载,文征明的曾祖父文聪在苏州府任职,而举家迁往苏州,到了文征明这一代仍然与衡山有着密切联系。这就是文征明湖南衡山的血脉与精神根系所在。

文征明的“衡山”之号,并非随性而起的雅称,而是深植于家族血脉的地缘印记。他虽居于吴地,却始终未忘故土。文征明晚年曾在《自题小像》中写道:“吾宗世居衡山,故号衡山居士”,寥寥数语,道尽对祖籍之地的牵挂。在明代文人多以斋室、山水为号的风尚中,他以祖籍为号,既是对家族渊源的追溯,更是将衡山的灵秀之气纳入自身精神世界的宣言。

那时的衡山,是潇湘文化的核心之地。南岳七十二峰连绵起伏,湘水如带环绕其间,既有“衡山苍苍入紫冥”的雄奇,又有“潇湘烟雨暗渔舟”的温婉。这种山水气质,隔着千里烟雨,在文征明的心中扎了根。他从未亲赴衡山,却从祖辈的讲述、典籍的记载中,勾勒出故土的模样:春日里,衡山的杜鹃漫山遍野,如火焰燃遍峰峦;秋日时,湘水的渔帆点点,在暮色中化作水墨剪影。这些想象中的画面,成了他笔墨间挥之不去的“故园意象”,让“衡山居士”的名号,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符号,而是有了山水的温度与情感的重量。

在文征明的书房里,案头常置一方刻有“衡山”二字的砚台。每当夜深人静,他磨墨挥毫时,指尖触碰砚台的纹路,便仿佛触到了衡山的岩石肌理。他的书信落款,必书“衡山居士文征明”,哪怕是给挚友唐伯虎的短笺,也从不省略这名号——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让远在江南的笔墨,与衡山的云雾产生一丝共鸣。这种对祖籍的执念,在明代文人中并不多见,却也正是这份执念,为他的艺术与人格,埋下了湖湘文化的种子。

四绝全能:湖湘灵秀滋养的艺术高峰

谈及文征明的艺术成就,后世多以“诗文书画四绝”概之。他的书法,楷书温润秀劲,行书飘逸洒脱,隶书古雅庄重,被赞为“明代小楷第一”;他的画作,山水、人物、花鸟无所不精,《庐山高图》气势磅礴,《真赏斋图》清雅脱俗,《三友图》意趣盎然;他的诗文,不事雕琢却清新自然,如湘水般清澈流转。而这“四绝”的背后,藏着湖湘文化对他的深层滋养——衡山的雄奇炼就了他艺术的格局,湘水的温婉赋予了他笔墨的灵气。

文征明学画之初,曾师从沈周,却始终不满足于吴地山水的“秀雅”,总想在笔墨中注入一丝“雄健”。后来他读《山海经》中对衡山“方广数千里,高数千仞”的记载,忽然悟得:山水之美,不仅在“秀”,更在“骨”。于是他在画中调整笔法,以中锋勾勒山石轮廓,如衡山的岩石般硬朗;用淡墨渲染云雾,似湘水的烟雨般朦胧。《庐山高图》便是最好的例证——画中庐山的层峦叠嶂,虽非衡山,却有着衡山七十二峰的磅礴气势;山间的瀑布飞流直下,如湘水奔涌,带着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这幅画被后世视为文征明山水画的巅峰之作,而那藏在笔墨间的“雄健之气”,正是他从衡山意象中汲取的精神养分。

他的书法亦是如此。早年学赵孟頫,笔法圆润却略显柔媚,后来他见古籍中记载衡山“石骨嶙峋,松枝劲挺”,忽然有了感悟:书法如山水,需有“骨”有“韵”。于是他改学欧阳询、颜真卿,将楷书的笔画写得刚劲有力,如衡山的石棱;又融入行书的流畅,似湘水的波纹。他晚年所书《千字文》,笔笔工整却不失灵动,横画如衡山的山脊平缓舒展,竖画如湘水的桅杆挺拔向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幅微型的“衡山湘水图”。时人评价他的书法“兼有南岳之雄、潇湘之秀”,正是对这份湖湘滋养的最佳注解。

诗文方面,文征明不喜当时文坛盛行的“台阁体”,偏爱清新自然的风格。他的诗中,常出现“烟”“雨”“水”“山”等意象,如“烟雨空濛草色新,湘江南去客愁频”,虽写的是江南景色,却带着潇湘烟雨的朦胧;“山高水远无由寄,一片相思墨里藏”,字里行间的牵挂,恰似湘水般绵长。这些诗句,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有着湖湘山水的质朴与灵动,让他的诗文在明代文坛独树一帜。可以说,正是衡山的雄奇与湘水的温婉,共同铸就了文征明“四绝全能”的艺术高峰。

画中潇湘:笔墨里的湖湘记忆

我认真研读了这位衡山居士的画,这些画深深地打上了湖湘印记,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湖湘情结。

文征明一生未踏足衡山,却在画中无数次“回到”故土。他的画作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湖湘话题”——那些看似江南的山水,细品之下,却处处是衡山的影子、湘水的痕迹。仿佛他以笔墨为舟,在江南的烟雨与湖湘的云雾间,架起了一座跨越千里的桥梁。

文征明画作笔墨中的湖湘记忆——以四幅代表作品为例。

《潇湘八景图册》是文征明对经典潇湘题材的再创作,每幅均配题诗,笔墨与文字共同锚定湖湘记忆。其包括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山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照。

文征明《潇湘八景图册》满溢潇湘印记。构图上,精准勾勒潇湘山水的曲折与开阔,尽显当地独特地势。笔墨里,淡墨晕染出潇湘烟雨的朦胧意境,重墨凸显峰峦的雄浑。画面中渔人扁舟、江畔村落等元素,生动展现潇湘生活场景。它不只是画作,更是文征明以笔为媒,绘就的对潇湘大地自然风貌与人文风情的深情礼赞。

《湘君湘夫人图轴》取材屈原《九歌》中湖湘核心神话形象,笔墨聚焦“人物神韵”与“地域符号”的融合。

湘君、湘夫人衣袂用“高古游丝描”,线条细劲流畅却不纤弱,如湘水之绵长;背景仅绘几竿湘竹、一片浅滩,以极简笔墨突出“湘竹含怨”的湖湘神话符号,竹干用淡墨中锋,竹叶以侧锋点染,暗合“斑竹泪”的记忆传说。

《桃源问津图卷》卷首以浓墨绘深山密林,渐次用淡墨过渡至桃林、溪流,再以留白表现开阔的桃源村落——这种“由密到疏”的笔墨节奏,暗合“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桃源寻路记忆;山石用“披麻皴”,线条温润,贴合湖湘丘陵“秀而不险”的地貌特征。

题诗升华:题诗“武陵溪上桃花路,记得当年问津处”,将笔墨中的“桃林”“溪流”转化为对陶潜《桃花源记》的文字记忆,实现“画记地貌、诗记典故”的双重湖湘记忆叠加。

《潇湘烟雨图》是文征明晚年的作品,画中描绘了一幅烟雨迷蒙的山水:远处的山峰被云雾笼罩,只露出淡淡的轮廓,如衡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近处的江面波光粼粼,渔舟在烟雨中缓缓前行,似湘水之上的日常景象;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偶有几只白鹭掠过水面,带着潇湘湿地的生机。这幅画没有落款“衡山”,却被后世学者认定为“最具湖湘意韵”的作品——因为画中的“烟雨”,不是江南的“杏花雨”,而是潇湘的“黄梅雨”;画中的“渔舟”,不是江南的“乌篷船”,而是湘水的“柳叶舟”。文征明曾在画跋中写道:“偶忆潇湘景,援笔作此图”,简单一句,道破了这幅画的“湖湘基因”。

文征明性格中的湖湘基因

文征明的性格,如衡山般沉稳,似湘水般刚直,藏着深深的湖湘基因。明代文人中,他以“坚韧”“清正”闻名,而这份性格特质,正是源于衡山文化中“不屈不挠”的精神,与湘水文化中“宁折不弯”的气节。

文征明的坚韧与湖湘人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的性格的性格是一脉相承的。他的“坚韧”,体现在对艺术的执着上。文征明早年科举不顺,十次应试皆落第,却从未放弃对诗文书画的追求。他曾说:“吾学画三十年,方知笔意”,这份坚持,如衡山的岩石,历经风雨却始终屹立。八十高龄时,他仍每日临池不辍,手指因握笔而变形,却依旧坚持书写《千字文》。有人劝他:“先生年事已高,何必如此辛苦?”他答道:“衡山之松,历百年而愈劲;吾之笔墨,亦当如此。”这份坚韧,与湖湘人“吃得苦、耐得烦”的精神不谋而合——衡山的樵夫,为了采一株灵芝,可攀援绝壁;湘水的渔夫,为了捕一尾鲜鱼,可顶风冒雨。文征明将这份精神融入艺术,终成一代大家。

他的“清正”,则体现在对权贵的拒绝上。嘉靖年间,文征明被举荐入朝,任翰林院待诏。当时的朝廷,严嵩专权,官场腐败,许多文人为求仕途,纷纷依附权贵。而文征明却始终保持清醒,不与贪官同流合污。严嵩曾派人向他求画,许以高官厚禄,他却以“吾画只为知己作,不为权贵染”为由拒绝;嘉靖皇帝想让他为宫中作画,他以“文人之笔,不当为帝王玩物”推辞。最终,他因不愿迎合权贵,愤然辞官,回到苏州,潜心艺术。这份刚直,如湘水般清澈——湘水虽蜿蜒,却始终奔流向东,不向泥沙低头;文征明虽身处官场,却始终坚守本心,不为名利折腰。

文衡山,这个以祖籍为号的文人,用一生的时间,将湖湘的山水、湖湘的精神,融入了诗文书画,融入了人格骨血。他的画,是“纸上衡山”;他的人,是“活的湘魂”。如今,当我们再读他的《潇湘烟雨图》,再品他的“烟雨空濛草色新”,依旧能从笔墨间,读出那缕来自湖南衡山的、淡淡的云雾与乡愁——那是文征明留给世间的,最珍贵的湖湘意韵。

责编:刘涛

一审:刘涛

二审:周月桂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评论
打开新湖南APP,查看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