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骨风流六百年

■魏双石

黄阳司的雨，总是下得那么不紧不慢，仿佛六百年来从未改变过节奏。我站在邓裕龙老人的作坊前，看着雨水顺着青瓦沟槽滴落在铁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那些铁架静默地排列着，像一群等待检阅的老兵。

"进来吧，外面雨大。"邓老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带着铁锈般的沙哑。

作坊里弥漫着桐油和铁锈混合的气息，竟有种奇异的和谐。老人正在擦拭一副乌黑发亮的铁架，他的动作很慢，仿佛不是在擦拭一件器物，而是在抚摸一段往事。阳光从天井斜射进来，照在铁架包浆浓厚的接榫处，那里的光泽像是被无数双手摩挲出来的。

"这副铁骨，托起过明朝的明月，也托得起神舟飞船。"老人忽然开口，皱纹里藏着整个黄阳司的记忆。我凑近看那铁架，发现接榫处精巧得令人惊叹，不用一根钉子，却严丝合缝，仿佛生来就是一体的。

"这是..."

"洪武十二年的手艺。"老人打断我，手指轻轻抚过铁架上的纹路，"那时候江西来的移民刚到这里，带着中原的扎故事技艺，遇上了楚地的巫傩文化，就在龙舟竞渡时创出了'故事柜'。"

我想象着六百年前那个端午节，湘江上龙舟竞渡，岸边立着高高的铁架，上面扎着《目连救母》的故事。孩童们被绑在铁架上，演绎着关于孝道的古老传说。那时的铁架，想必也像现在这样，沉默而坚定地托举着文化的重量。

非遗展示馆里，罗海林老人正带着一群学生触摸清代道光年的铁架残件。那些金属冰冷而坚硬，却因"忠孝传家"的錾刻而显得有温度。罗老的手指颤抖着描摹榫卯的构造，眼睛里闪烁着年轻人般的光彩。

"看这里，"他指着一个精巧的接口，"不用一根钉子，却能承重三百斤。"

窗外传来幼儿园孩子们的歌声，他们在排练《岳母刺字》，稚嫩的"精忠报国"飘进来，与馆内铁器的回声交织在一起。我忽然觉得，这歌声与铁架的共振，不正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教学吗？

1943年的端午，黄阳司没有龙舟。邓老的父亲将铁架沉入祖宅水井，自己却因守护扎故事道具被日军掳走。魏大勇在文化站的档案室里给我看那张泛黄的照片：1985年端午，六台扎故事重现街头，围观者中有人跪地痛哭。

"那时我刚被扎上铁架扮哪吒，"魏大勇摩挲着照片里模糊的小身影，"父亲在下面喊'铁骨要直，脊梁要硬'，这话撑着我走到今天。"

他的儿子正在外面调试"天问一号"火星车道具，铝合金骨架在阳光下闪着未来感的光泽。过去与未来，在这座小镇上奇妙地交融。

2023年端午的盛况被无人机全景记录：200米巡游队伍中，《半条被子》的红色故事与航天模型并行不悖。最年长的传承人邓裕龙坐在轮椅上，看着曾孙被绑上改良后的安全铁架。当"少年航天员"方阵经过时，老人突然举起枯瘦的手臂敬礼——这个瞬间被捕捉下来，成为全网刷屏的"世纪对话"。

在同乐滩村的传习所里，我见到了3D打印的微型铁架与传统构件并列展示。95后村官小周正在直播介绍智能配重系统："既保留古法榫卯，又加了压力传感器……"窗外，十来个孩子踩着碳纤维高跷练习《神农尝百草》，他们的足尖离地两米，却比祖辈们更加稳当。

黄昏的湘江边，老中青三代传承人举行着"交架仪式"。94岁的罗海林将一柄缠着五色丝线的铁匠锤交给魏坤明。"记住，"老人指着江心激荡的漩涡，"文化就像这江水，看似在变，其实永远朝着大海的方向。"

镇中心小学的教室里，孩子们正在设计2050年的扎故事。一个女孩画出了量子计算机外形的铁架，旁边写着"想扎出整个银河系"。她的水彩笔旁，静静躺着一块从清代铁架上取下的铁片——这是老师发的"文化种子"，上面依稀可见当年工匠留下的指痕。

夜幕降临，我站在铸铁作坊外，看着炉火将铁架部件映得通红。新锻造的部件与传统构件一同淬火，蒸腾的水雾里，我仿佛看见了六百年来所有托举过这份技艺的手。江风送来远处龙舟集训的号子，与铁锤的节奏共振。

铁架静默如初，却风流依旧。它们托举过明朝的明月，托举过战火的考验，现在又托举着孩子们的梦想。在黄阳司这座"湖南民间艺术之乡"，过去与未来在钢铁的骨骼上达成了和解：那些关于忠孝节义的故事，终将以新的姿态继续飞翔。

就像湘江水，看似在变，实则永远朝着大海的方向奔流不息。

作者：魏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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