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灵灵

八月的溆浦，暑气正漫过沅水的支流。我站在卢峰镇的青石板上，看溆水绕着千年古城的墙根打了个旋儿，将两岸的吊脚楼、新修的文创园和田间的稻穗都揽进怀里。风里飘来粽叶的清香——今日正是端午，可我知道，比龙舟更绵长的，是这方水土里流淌了两千年的精神弦歌。

一、屈子行吟处，自有木兰心

溆浦的山坳里藏着许多秘密。小横垅乡的老人们说，当年屈大夫流放至此，在玉壶山的岩洞里点过松明，在溆水的渡船上写过“入溆浦余儃佪兮”的句子。那些被江风揉皱的竹简里，不仅有“长太息以掩涕兮”的悲怆，更有“路曼曼其修远兮”的执着，像种子一样埋进了溆浦的土壤。

清末的溆水河畔，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总蹲在码头边。她叫向警予，父亲是溆浦首富，却偏让她跟着塾师读《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当先生念到这两句时，少女望着江面上往来的商船，忽然问：“木兰代父从军是为家，屈子上下求索是为国，若女子也能把‘修能’用在救世上，可算不辜负这天地？”

二十世纪初的溆浦女子，还裹着小脚在灶间转。可向家的闺房里，摆着《天演论》和《女界钟》。她在日记里写：“女子沉沦于黑暗，非无学也，无觉醒之径也。”后来她离开溆浦去长沙，临行前在母亲的绣绷上绣了朵木兰花，说：“这花要开在更阔的地方。”

二、血沃桃李树，薪火照征途

三十年后的溆浦女校，教室的窗棂被山风吹得哐当作响。五十岁的老校长站在讲台上，鬓角已染霜色，声音却像当年在周南女校那样清亮：“同学们，屈大夫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们办女学，就是要让更多姐妹明白——女子的眼泪不该只落在绣绷上，更该落在唤醒民众的宣言书上！”

这所由向警予亲手创办的女校，曾是湘西最明亮的一盏灯。教室后排的黑板报上，总画着木兰花与火炬；操场的梧桐树下，常能听见女生们用溆浦方言争论“男女平权”。有个叫舒秀贞的苗族姑娘，原本要被卖给地主做小妾，是女校的师生凑钱赎了她。她在毕业留言里写：“从前我只知自己是舒家的女娃，如今我知道，我是中国的国民。”

抗战时期，女校的校舍成了伤兵医院。当年的女学生如今两鬓斑白，却仍能清晰回忆起那个雪夜：她们裹着棉被抬伤员，用瑶歌给伤兵解闷，把最后半袋米熬成粥。“向校长说过，木兰花要在风雪里开得更艳。”她们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星光。

三、新禾破土处，巾帼立潮头

晨雾中的溆浦高铁站，一列“复兴号”正缓缓驶入。站台上的“巾帼文明岗”标识在晨光里发亮，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举着引导牌，其中一位姑娘的工牌上写着“95后村播小满”。

小满的直播间设在统溪河镇的茶园里。她举着刚摘的碣滩茶，身后是层层叠叠的茶垄，像绿色的波浪涌向山尖。“家人们看这个茶芽，嫩得能掐出水——这是我们村的‘脱贫茶’，也是当年向警予女校学生们种下的茶树的后代。”评论区有人问：“姑娘，你一个大学生怎么回来做直播？”她笑着指向远处的村史馆：“我家墙上挂着向校长的照片，她说‘女子当有为’，我想让世界看看，溆浦的新女性能为家乡做些什么。”

在溆浦的乡村，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北斗溪镇的“巧媳妇合作社”里，绣娘们用苗绣技法绣制非遗手包，订单从线上飞到海外；低庄镇的智慧农业大棚中，农艺师小吴正调试传感器，她说要把论文写在大地上；甚至在小县城的创业孵化园里，“宝妈科技团队”开发的儿童教育APP，已经服务了二十万家庭。

最让我触动的是县博物馆里的一组对比展：左边是1920年向警予创办女校时的老照片，十二位女学生穿着蓝布衫，眼神却亮得像星子；右边是2023年溆浦“三八红旗手”的合影，她们的职业涵盖教师、医生、工程师、企业家，笑容里带着从容的力量。玻璃展柜下压着一封泛黄的家书，是向警予写给侄女的：“吾辈当求学问，以增智识；当图自立，以强精神。他日若有机会，当为天下女子谋幸福。”

四、文脉如沅水，奔涌向未来

暮色中的溆水国家湿地公园，晚霞把江面染成金红色。一群小学生正围着讲解员学背《离骚》，童声脆脆的：“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讲解员是位年轻的妈妈，她说：“现在学校开了‘红色文化课’，孩子们最爱听向奶奶的故事。”

夜风送来《橘颂》的吟诵声，是从附近的“屈子书院”传来的。书院的檐角挂着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向警予的生平事迹；庭院里的古樟树下，老人们在唱新编的《警予颂》，年轻人举着手机直播。文化的传承就像沅水接纳百川，既保持着源头的清澈，又奔涌着时代的浪潮。

离开溆浦的那天清晨，我在向警予故居的院子里看见一株木兰花。它斜倚着青砖墙，枝桠却努力向天空伸展，花瓣上还沾着露珠。忽然明白，所谓精神传承，就像这株木兰花——根须深扎在历史的土壤里，枝叶却永远向着更明亮的方向生长。

两千三百年前，屈原在溆浦写下“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一百多年前，向警予从这里出发，把“家国情怀”写成救亡图存的壮歌；今天，溆浦的女儿们正以新的方式诠释“觉醒”与“担当”。她们的故事里，有木兰花的芬芳，有沅水的涛声，更有新时代女性的铿锵。

责编：胡雪怡

一审：胡雪怡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