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福财
我总觉得,河流是懂得记忆的。在于都,我从小看着贡水奔流,那是红军万里长征的始发之河,每一朵浪花里,似乎都藏着义无反顾的诀别与对远方的承诺。而当我站在这湘西小城溆浦的岸边,看着眼前这条名叫“溆水”的河流时,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跨越时空的熟悉。它不像贡水那般承载着千军万马的悲壮,却更加温婉、深沉,仿佛一位母亲,正低声讲述着一个女儿远行的故事。
那个女儿,名叫向警予。
来溆浦,不为游山玩水,只为寻访一些足音。那些印在百年前故土上,最终踏向大江南北、踏向法兰西、也踏向了理想主义者最终归宿的足音。
第一站,是向警予同志纪念馆。它静立在县城之中,庄重而肃穆。我刻意避开了人潮,在一个微雨的午后独自走进去。馆内光线柔和,将一切历史的棱角都打磨得温润。讲解员是个年轻的本地姑娘,姓李,声音清脆,像是被溆水浸润过的。她的讲述不疾不徐,只有在提到那枚向警予在法国勤工俭学时用过的小小象牙图章时,她的指尖会下意识地在玻璃展柜上空悬,声音也跟着轻了下去。“她用这枚章,给国内写了多少信啊,谈教育,谈女权,谈革命……一个女孩子,在那么远的地方,心里却装着整个中国。”
我顺着她的指引看去,那枚图章已染上时间的 patina,静静地躺在丝绒上。那一刻,我没来由地屏住了呼吸,历史不再是展板上冰冷的文字,而是一个具体可感的物件,带着一个年轻女子的体温与心跳。她曾紧握它,用它蘸上墨水,将那些滚烫的思想,一字一句地印在薄薄的信纸上,寄往苦难的故国。那不是一枚普通的章,那是一颗心的回响。
出了纪念馆,雨停了,空气里满是湿润的青草气。我按着地图,穿过几条挂着腊肉、飘着米粉香气的老街,去寻她的故居。故居是典型的湘西院落,木质结构,青瓦覆顶。院中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生出执着的青苔。我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进了她的闺房。
房间很小,一床,一桌,一椅,一扇朝南的窗。就是在这扇窗下,少女向警予读完了那些让她心潮澎湃的新书,看到了窗外那个需要被改变的世界。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那张旧木书桌的边缘。它粗糙的纹理,仿佛还残留着百年前一个不屈灵魂的力度。我似乎能看见,她如何在这方寸之地,完成了精神世界里第一次的出走与远征——从一个传统的大家闺秀,到一个决意“妇女解放”和“教育救国”的新女性。这间小小的阁楼,是她的起点,也是日后一切波澜壮阔的序章。它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却也正是这片极致的安静,反衬出她内心曾经的雷霆万钧。
离开故居,我没有急着去下一个景点,而是在溆浦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我想看看,她为之奋斗的那片土地,如今是何模样。
在一个临河的文创小店,我遇见了兰姐。她正低着头,做一种叫“溆浦瑶绣”的活计。五彩的丝线在她指间翻飞,绣出一片绚烂的山茶花。见我看得出神,她抬起头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眼神却亮得像溪水里的石头。“妹子,喜欢这个?”
我们聊了起来。兰姐告诉我,她以前是外出打工的,后来回乡创业,就靠着这门老手艺,带着村里十几位姐妹一起做。一开始很难,没资金,没销路,但她没想过放弃。“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她把绣绷放下,认真地看着我,“我小时候,我奶奶就常说,我们溆浦出了个向警予,是个了不起的女英雄。她能去法国念书,能闹革命,我们现在日子这么好,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女人嘛,总得有自己的光。”
那一瞬间,我心头一震。
我原以为,向警予的精神是陈列在纪念馆里的丰碑,是需要被仰望的崇高。可在此刻,在兰姐朴素的话语里,在那飞针走线的日常里,我真切地触摸到了活生生的传承。“警予”,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名字,它化作了兰姐口中那句“女人要有自己的光”,化作了她带领姐妹们勤劳致富的坚韧,化作了这片土地上女性对自我价值最朴素、也最坚定的追求。
这,或许才是最好的纪念。
傍晚,我又回到了溆水河边。夕阳的余晖给江面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有妇人提着菜篮走过身后的石桥,有孩童在河滩上追逐嬉笑,远处县城的灯火渐次亮起,温婉而安详。百年前,向警予就是从这里出发,乘船离开家乡,奔赴一个充满未知与理想的远方。她走的时候,回头望见的,想必也是这样一幅宁静的故乡图景吧。
她将自己化作一颗流星,划破了那个时代的沉沉暗夜,光芒照亮了无数后来者的路。而她的故乡,在她身后,也并未停下脚步。
我闭上眼,深深呼吸。空气里,有水的潮气,有食物的香气,有生活的烟火气。耳边,是风声,是人语声,是溆水汤汤的流淌声。我忽然明白了,那些寻找的足音,其实从未消失。它不在故居的尘埃里,也不全在纪念馆的展柜中,它就回响在这日夜不息的溆水里,回响在兰姐们自信的笑声里,回响在这片土地上每一寸生机勃勃的脉动里。
那汤汤水声,是回响,也是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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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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