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黄丽洁
溆水的波纹里,总浮着一缕墨香。
那是1916年,向警予在溆浦小学堂的油灯下修改校歌时,滴落在稿纸上的砚台渍;是1924年,她在《妇女周报》编辑部写下女性的解放,是民族解放的先声时,笔尖划破的纸页声;更是此刻,我摊开笔记本时,落在向警予三个字上的阳光 。它们穿过九十四年的时光,在纸面洇出一片温暖的红,像极了她留在历史册页里的体温。
第一次走进向警予纪念馆,是在暮春。讲解员带我们走进馆内,看到她21岁时创办女校的账本。泛黄的毛边纸上,用毛笔写着“购置课本三十七册,大洋四角”,旁边有行小字:代三名贫家女童垫付学费。那时她刚从周南女校毕业,带着嫁妆钱回到溆浦,把城隍庙改成教室,让裹着小脚的姑娘们第一次坐在课桌前。我俯身细看,账本最后一页画着株小小的木槿花,花瓣上题着女界光明,笔迹稚嫩却倔强——那是她教学生们画的,说花要向阳开,人要向前走。
她是这样一位开蒙先觉的女性先驱。在封建礼教如枷锁般紧锁人心的清末,向警予率先挣脱了女红针黹的樊笼,成为溆浦大地上第一个走进新式学堂的女子。1912年深秋,清帝退位的诏书尚未传遍乡野,她已背着行囊走进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的校门;两年后,又转入朱剑凡创办的周南女校,在这里将向俊贤的名字改为向警予。这三个字不是闺阁小字,而是她刻在心上的誓言:以学为炬,警醒世人,救亡图存。
更令人动容的是,21岁的她带着一身学识回到溆浦,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私塾改成男女合校的小学堂。她亲手写下校歌:不分男女,同窗共读,要把旧世界的樊篱尽打破,教学生们唱的时候,眼里闪着星火。课堂上,她讲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也教农家女童算数记账;操场上,她让男孩女孩一起跑步,说:脚能丈量土地,心才能冲破藩篱。那时乡邻骂她离经叛道,可她看着孩子们求知的眼睛,只淡淡说:我要的不是一个人的觉醒,是一群人的天亮。
每每读到这些往事,我都忍不住掩卷沉思。在那个女子连出门都要遮面的年代,她竟敢以一己之力对抗千年积习,这份勇气与担当,让百年后的我依然为之震颤。作为后来者,我们站在她曾点燃的火炬下,又该以怎样的姿态继续前行?
作为写作者,我总在她的文字里找到共鸣。去年整理资料时,发现了她1922 年发表在《妇女周报》上的短文,字里行间满是锋芒:我们要的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裹脚布,是能丈量世界的草鞋。文末有处涂改,“草鞋”二字最初写的是 “皮鞋”,想来是她觉得不够贴合劳苦女性的处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何为文以载道,她的笔从不是点缀生活的簪花,而是劈开蒙昧的斧头。这让我想起自己写乡村女性题材时,总要回田间蹲坐整日,观察她们的真实生活。只为记下最本真的话语,那些带着泥土气的表达,或许正是对警予先生为女界立言精神的遥远呼应。
我的书桌上,曾放过两本书:一本是1982年版的《向警予文集》,书脊已磨出毛边;一本是刚出版的《湘西女性图谱》,收录了我近年写的二十位女性故事。有时写稿累了,就翻开警予先生的文字,看她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如何在洗衣盆旁摘抄《资本论》,如何在纺织厂的机器声里构思妇女解放的文章。这让我在面对创作瓶颈时多了份笃定。比起她当年在白色恐怖中笔耕不辍,我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写作,何其幸运。
每每深夜伏案,我总忍不住想象:若警予先生看到今日女性执笔为文的身影,该是怎样的欣慰?她当年在溆浦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而当我想起曾经听说过的那些普通女性的故事,她们或许不知向警予是谁,却实实在在地活成了她期待的模样:独立、坚韧、充满生命力。这些平凡而闪光的生命,不正是女界光明最好的代表吗?
此刻,溆水的波纹仍在纸上流淌。我知道,作为女性,我们不必都成为向警予那样的先驱,但可以像她那样,让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带着温度与力量;作为写作者,我们未必能写出惊世之作,但可以让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成为点亮他人的星火。她当年渴望的女界光明,正在我们这代人手中,变得更加璀璨。而我,愿做这光明里的一束,以笔为炬,照见更多女性的脸庞,也照亮自己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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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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