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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巨轮下的血肉碾轧与尊严微光 ——《长安的荔枝》中的历史回响与现实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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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5 19:50:35

彭世民

《长安的荔枝》以一颗鲜果为刃,精准剖开大唐盛世华美锦袍下的溃烂肌理。它绝非“一骑红尘妃子笑”的风流点缀,而是权力巨轮下个体生命承受的细碎碾轧与迸发的不屈微光。这面映照盛唐的镜子,清晰映现着权力倾轧、人性异化,以及在碾压的缝隙间,平凡生命如何倔强地挣扎、喘息直至觉醒。它超越了天宝年间的时空,成为关于权力与个体永恒博弈的残酷寓言,其回响至今震耳欲聋。

影片透过九品小吏李善德的视角,撕开了天宝盛世浮华表象。为博贵妃一笑,他耗尽心力将荔枝从岭南运抵长安,沿途目睹随行人员接连倒毙。荔枝虽至,任务侥幸完成,然若非圣上赏赐一碟李子,他恐已命丧黄泉。最终流放岭南,竟成其最好归宿。此情此景,令人扼腕,亦如烽火中颠沛流离的诗人杜甫——安史之乱间,他饱尝艰辛、别离与饥馁,船阻耒阳大水,饥病交加船至汨罗江,资费耗尽,投友求医未果,最后客逝平江。

同为唐朝臣民,一粒荔枝的轨迹与一位诗人的漂泊,在历史的暗流深处悄然交汇——这张由绝对权力织就的无形巨网,既加速着帝国的腐烂,也裹挟着李善德、杜甫这般小人物的挣扎与觉醒。

一、 权力绞肉机:吞噬一切的冰冷逻辑

李善德掌管的荔枝运输线,实为盛唐庞大权力机器最末端的毛细血管。为保鲜区区一颗荔枝,帝国“十里一置,五里一堠”的驿站系统被压榨至极限:驿马倒毙于途,驿卒命如蝼蚁,沿途百姓苦于强征,民生凋敝。这场宫廷欢宴的代价,是底层民众的血肉生命。更具讽刺的是,当李善德在岭南砍伐百年荔枝树以“献祭”效率时,帝国权力核心同样在上演吞噬“高级零件”的戏码——朝堂之上,残酷的政治倾轧正酣。这令人不禁联想到我们家乡“六相隐平江”的史迹:六位宰相相继失势,被逐出长安,最终流寓平江归隐。他们的流放轨迹,与李善德这位底层小吏的最终归宿——岭南流放——形成了冰冷的历史镜像。无论位极人臣的宰相、微末如尘的小吏,抑或倒毙的驿卒、被强征的农夫,在权力这台永不停歇的绞肉机面前,都不过是随时可被消耗、抛弃的“燃料”与“零件”。每一次权力中心的饕餮盛宴,其祭品终是边缘与底层人的血肉。李善德的荔枝路,便是这场血腥祭祀最直观的现场。

杜甫的生命轨迹,最终与这条血泪荔枝路、六相的流放路,在汨罗江畔汇成令人心碎的交点。“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刻下了与李善德奔命驿路、六相黯然归隐殊途同归的生命印记——他们都是盛世崩塌时,被权力巨轮抛出的冷酷、无助个体。驿道上的马蹄声、江流上的桨橹声、山林间的叹息声,共同谱写着帝国黄昏里小人物的悲歌。

二、 效率狂热与人性的集体沉沦

影片以“11天极限运输”的紧张倒计时展开。面对荔枝保鲜的难题,李善德从品种筛选、储存方法、转运工具、路线规划到驿站调度,通过一次次试验不断优化,最终将运输时长压缩至十一天,完成了这项“不可能的任务”。这启示我们面对困境当有“志不求易者成,事不避难者进”的信念。然而,若将镜头拉回历史现场,这种不惜代价追求“速度”与“效率”的狂热,却与安史之乱后山河破碎、交通断绝的社会瘫痪图景,形成了荒诞而刺目的对照。当李善德在岭南为“荔枝三日色变”焦头烂额之际,长安权贵却在冰冷算计“一骑红尘”的成本效益,对沿途民夫的血泪置若罔闻。而当叛军铁蹄踏破潼关,那些为荔枝运输而透支的驿站、被砍伐的林木,连同帝国的根基,早已化为焦土。为博取转瞬欢愉而强求的“效率”,最终竟成了帝国崩溃的加速器。

这种极端效率的核心代价,是人性的普遍损耗与良知的集体沉沦。李善德在驿站系统内被催逼至崩溃的困境,在若干次数字与时效的无形鞭笞下,为“最优路线”与“准时送达”疲于奔命,安全与尊严常让位于冰冷指标。影片中杨国忠“不劳一文”的预算案,其冷酷算计的嘴脸,与当下职场中“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隐形压榨,如出一辙。管理者追逐光鲜的KPI,却漠视达成目标过程中人的感受与尊严。效率的齿轮一旦脱离人性的轨道,碾过的必是血肉之躯。历史教训昭然:当一个系统只关注速度与结果,而漠视过程中人的价值与痛苦,崩塌便为时不远。

杜甫在流亡中,泣血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正是对帝国加速狂奔而良知彻底停滞的控诉。权贵的宴饮笙歌与驿卒倒毙、百姓冻馁,形同两个世界。而“六相”退隐平江,虽饱含无奈失意,又何尝不是对权力中心加速异化、良知沦丧环境的一种逃离与精神自救?古往今来,效率至上最惨痛、最持久的代价,始终是人性本身的损耗——对他人痛苦的麻木,对自身行为反思能力的丧失。影片通过李善德的经历,具象化了这种损耗的步步紧逼,也警醒着我们当下的类似陷阱。

三、 长安之外:尊严的归途与重生

李善德的终点是流放岭南。这条轨迹,与杜甫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狂喜规划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归乡路线,构成了一幅意味深长的历史镜像——一个被迫南下的放逐,一个渴望北归的漂泊,方向相反,却都远离了权力与梦想的中心长安。而历史上真实的“平江六相”,则在汨罗江支流畔选择了归隐,于远离庙堂的山水间寻求内心的安宁。影片赋予李善德更深层的觉醒:他在流放地岭南,亲手重新种下荔枝树苗。无论是六相在平江的归隐,杜甫在湘江孤舟上的绝唱,还是李善德的种树,这三种生命状态殊途同归,指向同一种在高压时代下的生存智慧与尊严追寻:当庞大的权力体制开始疯狂吞噬人性、践踏尊严时,远离庙堂的“江湖”——那片权力触角相对薄弱、能回归生活本真或精神家园之地——或许才是守护灵魂净土、重获生命意义的归途。这不是消极避世,而是在绝境中寻找生机,在压迫下重建尊严的积极行动。

李善德妻子那句朴素宣言——“我嫁的是你,又不是长安”——其蕴含的力量,堪比杜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孤绝。长安,象征权力、荣耀与繁华,也充斥倾轧、虚伪与危险。李妻的话语剥离了权力的幻象,回归婚姻、家庭与个体情感的本真。它揭示:在权力更迭、繁华易逝的历史长河中,唯有人间朴素的温情与承诺,才能默默见证并承载普通人最本真的坚守与生命价值。李善德在岭南种下的荔枝树苗,意义已截然不同。它不再是供奉贵妃的贡品,不再背负压榨的原罪,而是为自己、为家人重获生活掌控感、重建尊严与希望的象征。他在曾被权力蹂躏的土地上,种下了新生的可能。这与杜甫在漂泊饥寒中坚守“诗是吾家事”,在苦难中构筑精神家园;与平江六相在失意后于隐居中寻求内心的平静超脱;本质上都是对个人精神领地的艰难收复与顽强确认。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宣告:即使被抛离中心,个体依然可以定义自身价值,守护内心的尺度。

四、 青史之外:无名者的尊严启示录

当安史之乱的烽烟遮蔽长安月色,帝国繁华化为焦土。然而,在远离权力中心的汨罗江畔及平江之地,点点渔火依旧微弱而倔强地亮着。李善德的名字或许早已湮没于青史,但他挣扎求存、于绝境中重拾尊严的故事,却借一颗荔枝的传奇流传。杜甫在汨罗江畔孤舟上的绝唱《登岳阳楼》,那穿越时空的悲悯与孤寂,千年后依然令人动容。而在平江山水间,六位失意宰相悄然归隐的足迹,沉淀下一份超越功名、关乎个体在洪流中如何安顿身心的历史回响。这些,才是权力风暴过后,真正沉淀下来的东西。

《长安的荔枝》最锋利可贵之处,在于它无情揭示了一个被宏大叙事遮蔽的真相:历史的洪流,从来不是帝王将相的独角戏,它更是由无数个“李善德”、无名驿卒、漂泊诗人、失意官员,用他们的生命轨迹、血泪汗水、卑微挣扎与最终觉醒共同写就的启示录。他们的故事,构成了历史的血肉与温度。

回望那颗天宝年间的荔枝——果肉早已腐烂无迹。但其中那颗坚硬的核,那颗象征着不屈、觉醒与尊严重寻的种子,早已深埋进每一个时代不甘沉沦、渴望掌握自身命运的普通灵魂深处。它在历史的土壤中静默,等待破土重生。

历史并非尘封的标本,而是奔流不息、连接古今的长河。李善德驿道上沉重的喘息,杜甫汨罗江畔孤舟上的忧思绝唱,六相平江山水间的归隐足迹,连同我们今日在职场中的每一次坚持、疲惫与对公平尊严的无声呼唤,都是这条长河中激荡的相似涟漪。荔枝终腐,驿道湮灭,长安宫阙终成黄土。唯那颗不肯屈服、寻求觉醒的灵魂内核,才能穿透岁月尘埃,赋予个体存在以深刻意义。它以沉默而万钧之力提醒我们:在任何挤压之下,守护内心的尺度,捍卫生而为人的尊严,才是个体对历史最深刻、最不可磨灭的书写。

者简介:

彭世民,湖南省平江县人,毕业于国防科大,军队转业干部,平江县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协理事出版有《凤凰花开的路口》散文集,曾获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岳阳市第五届第六届文学艺术奖。作品先后在《少年文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广西文学》《小溪流》《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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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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