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14日,暑气正盛时,长沙学院“七彩筑梦”实践队的大巴碾过柏油路,最终停在邵阳市洞口县月英村路口。七月的蝉鸣织得密不透风,土路两旁的稻穗垂着头,远处院落大多敞着门,晒谷场上只有几个银发老人翻着稻草——我们扛着教具箱往村小走时,才懂村里人说的“白天村里少声响”是什么意思。忽然有几道影子从教室后墙探出来,是几个孩子,攥着衣角躲在老樟树后,黑亮的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石子,见我们回头,又倏地缩了回去,樟树叶簌簌响,像替他们藏着动静。

非遗脸谱课开在村小的院子里,我们支起长桌,颜料盘摆得五颜六色。我蘸着红颜料画脸谱轮廓时,眼角瞥见穿蓝布褂的青禾,她站在桌角,盯着桌上的彩笔,手指在裤缝边悄悄蜷成小拳头——指节磨得有些糙,许是常帮奶奶做活。她是村里的留守儿童,奶奶送她来时攥着我的手叹:“这娃嘴笨,见了生人就躲,你们别嫌她闷。”
我把调色盘往她那边推了推:“试试?像给田埂边的狗尾巴草描颜色。”她指尖颤了颤,刚碰到画笔杆,旁边忽然“哐当”一声。是望舒,个矮矮的小姑娘,梳着两个歪歪的小辫,她把刚拿起的脸谱模具往桌上一放,梗着脖子:“我不画,你们走了,这些玩意儿留着也是蒙灰。”
空气顿了顿。青禾猛地把画笔往回推,低下头,蓝布褂的领口蹭得桌沿发白。我看见她脚边放着个布口袋,露出半截猪草,该是刚从田埂回来就被奶奶催着来上课的。望舒脚边则摆着双旧布鞋,鞋帮磨破了边,鞋头还沾着泥——这村里的孩子,好像都习惯了“留不住东西”。
那天下午我们带着彩绘本入户,先到青禾家。房子的门槛上,她正蹲在那儿帮奶奶择豆角,竹篮里的豆角堆得半满,见我们来,手里的豆角“啪”地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捡,指尖被豆角上的绒毛刺得缩了缩。小林把绘本摊开在白桌上,绘本里有各种颜色丰富的动物,看到萤火虫时,青禾眼里泛着光,眼睛跟着书页动,睫毛忽闪忽闪的,像沾了露水的蝶翼。“这个萤火虫,像灶膛里跳的火星不?”小林指着画问,她抿着嘴点头,声音轻得像风:“像……我妈去年寄的灯,开关松了,奶奶用绳子绑着,亮起来一晃一晃的,跟萤火虫似的。”

去望舒家时,她正趴在矮桌上写作业,桌角放着个布娃娃,胳膊掉了,只用铁丝勉强绑着。见我们带了绘本,她头埋得更低,铅笔在作业本上划得沙沙响。直到小林翻到一本讲机器人的,她才悄悄抬眼,手指在书页边缘划了划,忽然问:“这个机器人会缝布娃娃不?我这个……铁丝扎手。”小林把她拉到身边:“我们先画脸谱,画完了,我教你用针线缝好不好?我带了彩色线。”她没说话,却挪了挪凳子,离长桌近了些,凳腿蹭着地面,留下道浅痕。
再上脸谱课,望舒忽然凑到桌前,指着颜料盘里最深的红:“我要画关羽。”她捏着画笔在纸上顿了顿,抬头问:“这红颜色,晒多了太阳会褪不?就像我妈给我绣的名字,洗几次就看不见了。”“用胶水固一下就不会了,”我蹲在她身边,指了指老樟树,“你看那树,每年长新叶,老皮都记着哪年风大、哪年雨多。”她的笔落下去,红颜料在纸上漫开,像太阳落在了白纸上——我瞥见她偷偷把布娃娃挪到桌角,让娃娃的脸对着画纸。
青禾也拿起了画笔,这次没犹豫,径直蘸了最深的靛蓝。她画的是窦尔墩,那蓝脸谱在白纸上格外扎眼,额角的纹饰勾得仔细,像藏着股劲。后来我才知道,前几天她听村里老人讲窦尔墩的故事,说那人虽性子烈,却最讲“守”——守着自己的道,也守着心里记挂的人。青禾怕我们走后被忘记,又羞于直说,便借着这蓝脸谱藏心思:就像窦尔墩守着念想,她也想把我们这些天的相处,悄悄“守”在画里。

结课那天,我们给每个孩子准备了证书,米白色的纸页上,除了写着他们的名字,旁边还画着他们自己画的脸谱——望舒的红脸谱挨着“望舒”两个字,青禾的蓝脸谱衬着“青禾”,笔画都描得格外重。发证书时,望舒捏着纸角反复看,指腹蹭着自己的名字,忽然问:“这上面有我的名字,是不是你们就不会忘了我?”旁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也凑过来,把证书往口袋里塞,边塞边说:“我把这个藏在樟树下的石头缝里,石头也能帮着记。”

我们没说话,只是搬来几张旧课桌当台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排好。“我们拍张合照吧,”小林笑着说,“拿着自己的证书拍,这样我们就能把名字和脸对起来啦。”孩子们一下子热闹起来,望舒把证书举在胸前,手指按在“望舒”两个字上,布娃娃被她夹在胳膊肘间——小林教她用粉线缝了胳膊,线脚歪歪扭扭,却扎实;青禾捧着证书,指尖在蓝脸谱的边缘摸了摸,又把纸页往眼前凑了凑,像是在确认名字的笔画有没有印牢。
快门按下时,山风正好吹过,稻浪跟着晃,像在点头。阳光落在证书上,望舒的红脸谱映得纸页发亮,青禾的蓝脸谱像浸了溪水,连孩子们的指尖都沾着细碎的光。青禾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把证书往我这边递了递,小声说:“老师,你看这名字……能记久点不?”我捏了捏她的手,说:“能,就像这樟树记着年轮,我们也记着。”她眼睛亮了亮,对着镜头笑起来——那笑容比颜料盘里的任何颜色都亮。
后来每次翻起那张照片,总觉得月英村的风还在耳边吹。照片里的孩子们都举着证书,名字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望舒的布娃娃露着个脑袋,粉线缝的胳膊歪歪地搭着;青禾的蓝脸谱旁边,她的指尖还轻轻点着自己的名字。原来有些离别不用怕,就像老樟树记着土地,我们把名字和笑容刻在一起的瞬间,早成了不会褪色的记号。
作者:李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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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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