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许云锦
国顺先生姓刘,与我同村,先是老师,后是猎人。
秋日,长空明净澄澈。白虎堂山下,柳叶溪深处,在爬满青藤的木屋,在子孙亲人的号呼声中,八十二岁的国顺先生安详离世,向山而去。
先生走了,但他的故事,会顺着这林中的泉,顺着这林海的风,传播,飘散。
围猎兽王
此刻,巨兽就被围困在凤冠岭下的一个山谷里。闻讯而来的山民们还在陆续抵近,他们的手上,操着枪,抡着棒。
几个时辰之前,晨曦初露,国顺先生便背着猎枪,带着猎刀,从林中涧边的木屋出发了。四条猎狗跟随左右,十分警惕地返往顾盼。那条开路的赶山犬,更是一溜烟地消失在前方的山脊。
从木屋到黄泥田,要翻过三座山梁,往东南方走,约莫五六里路。秋叶,已红上枝头;村寨,还在酣然沉睡。国顺先生和猎狗放开脚力,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黄泥田附近。
这几天,家住黄泥田的老八一直说,屋后的番薯地来了大牲口,把番薯地搞得不成样子了,像这样糟蹋下去,今年生产队集体的收成怕是恼火了。恼火,就是大幅减产歉收,就是极端困难。国顺先生便实地察看了几遍,着实思考了几日,终于拿定了主意。
昨日下午,国顺先生在自家木屋的偏屋里,自制了炸弹。这枚炸弹,鸡蛋大小,除了火药,还有玻璃碎渣,再用猪肠上的侧花油包裹,极具动物蛋白和油脂的诱惑。昨晚,借着那弯残月,山民陆续睡去,国顺先生便把炸弹隐藏在了番薯地里。此番前去,便是察看炸弹是否还在。如果还在,便要起走,防止伤害人畜。
“是你放的炸弹吧?昨晚炸到东西了。好大的声音。”刚到老八门口,老八便在塔沿上说话了。“是的!那我们赶快去看看。”国顺先生眼前一亮,急忙催促道。
番薯地里,一片狼藉。被拱得乱七八糟的薯藤薯果足有一亩地。在放置了炸弹的那一片,有飞散的玻璃碎片,有飞溅的血迹,有零星的野猪毛。“是炸到野猪了。”国顺先生一边捡拾一坨血肉模糊的动物组织,一边肯定地说。“看这坨拱嘴上的肉,看这些脚印,应该是一头大野猪。”国顺先生补充说。“应该就是这几天看到过的那头大牲口。”老八附和道。
“汪,汪,汪.......”忽然,循着血迹追踪的赶山犬,在皇家山的岭岗上狂吠起来。“走,赶快去追!”国顺先生一声招呼,带着老八,带上猎狗,朝着赶山犬方向,疾速而去。
因为血腥的刺激,猎狗们异常兴奋,如长啸的警笛,一路狂吠,此起彼伏,山谷回响,惊醒了周边村寨的山民。凭借经验,山民们纷纷拿起称手的武器或工具,迅速向国顺先生聚拢。听了国顺先生的讲述,山民们奔走相告,呼朋引伴,很快,一支由几十人组成的围猎大军形成了。
围猎巨兽,最怕打乱仗。看到这阵仗,国顺先生便跟大家打招呼:“都要听我的招呼,不能乱干。打不到野兽事小,就怕弄出人命!”“听你的!”大家齐刷刷地应诺。“打大家伙,既要猛,又要巧,还要稳。”国顺先生再补充道。
从皇家山,到马家峪;从马家峪,到罗家台。一路循迹追踪,一路气势如虹。终于,在凤冠岭下一个乔木灌木混交的山谷,赶山犬不跑了,使劲地朝着一处杂木丛狂吠。“是野猪!”有人喊。
此刻,巨兽已把它的面目完整地呈现在了山民眼前:这是一头巨大的野猪!它如同一头水牛,站立在杂木丛中喘息,眼睛里迸射出凶狠的光芒。
“不准开枪!都准备好棍棒,慢慢围拢去。”国顺先生急忙招呼道。俗话说:“一猪二熊三老虎”,这是森林中动物的凶猛程度排序。无疑,野猪是森林中最危险的猛兽。论体质,它皮糙肉厚,牙尖嘴利,力大无穷,速度迅猛,尤其是它那如同钢刺的鬃毛,普通动物根本咬它不穿。论性情,它暴躁易怒,攻击性极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实施致命一击。有时候,它连老虎都敢于攻击。受了伤的野猪更是危险,敏感神经稍受刺激,便会发起背水一战。
幸好,这头被炸弹暴击的野猪已经奄奄一息。
国顺先生带头摸近,借着石崖树丛的掩护仔细观察,发现巨大的野猪因为失血过多而踉跄不稳,攻击力最强的半边拱嘴已经没有了,只有鲜血淋漓。猎狗们已在距离野猪很近的地方高调狂吠,很显然,它们是在向主人示意攻击。
看清了地形和环境,国顺先生便召集几个狩猎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说:“我从正面吸引它,你们从旁边攻上去。用棒!注意听我口令。”猎人们都按要求握棒等候在树丛中。
“上!”瞅准时机,国顺先生低喊一声,如离弦之箭,带头冲上去了。猎人们也迅速从不同方向攻击上去。看似快要倒毙的野猪,一看有人冲了上来,便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目露凶光,四蹄扑腾,像一尊坦克朝国顺先生冲来。国顺先生早有准备,一闪,一滚,一跃,便到了树枝上,然后,一摇,一荡,便直达野猪上空的树杈上。就在野猪向其他猎人发起攻击的那一瞬间,国顺先生屏住一口气,举着檀木棒,从高空携带着千钧之力直直地劈下,就像一道黑色的雷霆,直击野猪的脑门,野猪登时倒下去了。紧接着,猎人们跟着一阵乱棒,直打得野猪不再动弹。
只有风声。一场大战之后,林中出现短暂的寂静。片刻之后,人们欢呼着从四面八方涌来。
野猪被盘上大路,一过秤,足足四百多斤。这可是近三十年来捕捉到的最大兽物,称得上兽王。老八把野猪狠狠地踢了几脚,嘴里不住地骂道:“看你这个祸害,还糟不糟踏粮食!”山民们便议论纷纷,说国顺先生为民除了害,然后便对粮食满仓的美好生活充满了无限期待。
按照规矩,见者有份,无论男女老幼。国顺先生贡献最大,独得猪头,再平分获得猪肉七八斤。听闻最后一战的惊险故事,人们对国顺先生刮目相看。在那个缺油少盐、衣食堪忧,更没有什么平民英雄的年代,国顺先生在山民心中,便不仅是神勇的猎神,更是积德的菩萨。
今晨,山民的笑脸,和那灿烂的朝阳一道升起。那诱人的野猪肉香,随着那木屋上一缕缕的炊烟,在林海深处恣意浮荡。
空谷悠扬
看着疲惫的父亲满载而归,懂事的女儿和儿子便接下国顺先生肩背上的猎获,要父亲坐下休息,并倒上一杯老木叶熬煮的酽茶。
国顺先生来不及休息,卸下猎枪刀具,径直走向木屋,倒腾了一会儿,便从木屋里走出,提着一个木盒,向木屋西头的柳叶溪走去。木盒里,放着几片酥糖、一点刀头肉、几支香烛、一摞纸钱。
他是要去敬“肉菩萨”。“肉菩萨”就供在柳叶溪边的一个小山崖上,风声,水声,鸟声,兽声,都会汇聚到这个神圣的地方。“肉菩萨”不大,就一尺多高,石材铸就,看似平凡。但当国顺先生摆上供品,焚香祷告,香雾缭绕时,披着红布的“肉菩萨”便栩栩如生了。这尊“肉菩萨”是什么时候供奉的?记不清了,好像在国顺先生爷爷时代就有了。为什么叫“肉菩萨”?山民都说,打猎,又叫“赶山”;“赶山”,又叫“赶仗”;“赶仗”,又叫“赶肉”;拜“肉菩萨”,就是敬“山神”;敬“山神”,无非就是祈求出入平安、猎获满满。按照规矩,出猎前后,逢年过节,都要把“肉菩萨”好好敬一敬,它不仅是山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更是山民幸福安康的心灵护佑。
这一次能够猎获满满,而且平平安安,离不开“肉菩萨”的护佑。带着无限的感激,国顺先生反复叩头,反复祈祷,直到香纸燃起的烟雾让他满眼泪花。
回到木屋,已是野味飘香。这是一栋四扇三间的木屋,东头,住着国顺先生的哥哥一家,西头,住着国顺先生一家。因为中间是共用的堂屋,兄弟们的可用空间便极其有限,于是向两头各搭建了一扇偏屋。国顺先生的厨房设在偏屋里,饭菜的香味便是来自这个木头树皮支棱的偏狭空间。
因为可以打打“牙祭”了,国顺先生便叫上了哥哥一家。虽然只有红薯当饭,但当青椒花椒桂皮生姜炖野猪肉的油香扑面而来时,一大家人的内心深处都漾起了过年过节般的满足和快乐。“这野猪肉,糯糯的,夹精夹肥,油而不腻,实在是好吃。”国顺先生的哥哥赞叹不已。“如果有杯酒喝,那就上书了。”他继续感慨道。“好像还剩得有点包谷酒,我找找看。”国顺先生说完,就去里屋寻找。果然找出一个土坛子,摇一摇,有些微水响,倒出来,两兄弟正好一人一杯。就着这酒,就着这菜,兄弟俩便喝起来,聊起来。
兄弟间的话题,是从围猎兽王开始的。国顺先生轻描淡写几句就说完了,哥哥却在不停地发问,黄泥田的番薯是不是糟蹋得差不多了?那爆炸后的场面是不是很肉麻人?从多高的树杈上跳下来打了野猪致命一棒?现场到了哪些猎人?你是给我们刘家长了脸。国顺先生应答着,然后便开始埋怨起来。爷爷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猎王,曾经和几个猎人围猎老虎,一身手艺十分了得。父亲死于常德保卫战时的细菌感染,也没给我们传教多少吃饭的本领。等到我们懂事,爷爷已经十分老迈,为了避免手艺失传,要给我们教打猎的本事,结果你死活不肯学,偏要去学木匠,而我又太小,学起来难度大,至今,我可能还没学到爷爷的一半。如果你也肯学,我们多交流,刘家的许多独门绝技也不会失传。有时我去拜“肉菩萨”,心里想着的就是爷爷,爷爷就是“肉菩萨”。兄弟俩唏嘘再三,都是感慨世事如烟。
酒足肉饱,已是中午时分。因为极端的疲惫,加之酒精的作用,困意潮水般袭来,国顺先生便在老如古董的竹床上沉沉睡去。
虽是秋日,太阳依然还在朗朗地照着。天空很蓝,像土家织锦,如无边玉盘;流云很白,像笼中脱兔,如原野雪棉。尤其是那铺陈在坡岭山谷的无边林海,风静时,秋蝉嘶鸣,林泉叮咚;风起时,林涛阵阵,群山尽舞。
一阵风,吹进了木屋,吹醒了国顺先生。国顺先生一觉醒来,顿觉倦意尽失,神清气爽。站起身来,便情不自禁地从板壁上取下自制的竹笛。提一把木椅,来到屋前树下,撕一片竹膜,贴上膜孔,便开始试吹起来。一时间,悠扬的笛声,如天籁,在林间木屋弥漫开来,在山谷林海飘散开来。
先是《牧笛》,再是《小放牛》;吹完了《鹧鸪飞》,再吹《喜相逢》。孩子们围拢来了,猎狗们围拢来了,鸟雀们围拢来了,山谷林海中有感知能力的动物们都围拢来了。大家都竖起耳朵,生怕漏过每一个音符。国顺先生吹奏竹笛,神情毕肖,激情四射,飞珠溅玉,气韵流畅,是高山流水,是晨曦初露,是百鸟争鸣,是万马奔腾,让人身临其境,灵魂飘升,和吃野猪肉一样舒服。于是,再吹《春到湘江》,再吹《牧民新歌》。在孩子们的反复恳求下,国顺先生吹奏了一曲又一曲。最后,《扬鞭策马运粮忙》激情上演。看着国顺先生眉眼传动的神情和灵巧若翼的指法,听着节奏明快、高亢悠扬的美妙音符,你实在无法把现在的他和早上猎杀兽王时的他统一起来,不同风格的人间叙事,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孩子们如痴如醉,什么时候演奏完了,都没回过神来。许久,当国顺先生已经起身时,孩子们才顿悟过来,嚷着还要国顺先生继续吹笛。国顺先生笑呵呵地说要去处理野猪头了,晚上把野猪头熬得软软的,糯糯的,明天就可以吃野猪头肉了。一听明天就可以享受人间美味,大家便纷纷表示愿意帮忙打个下手。
偏屋的地板上,放着重达三十余斤的野猪头,血水还在淅淅沥沥地汨出。这是一头雄性野猪,虽然,糟踏粮食的嘴上挨了炸弹,血肉模糊,但还有半边獠牙倔强地向上弯曲着,足有五六寸长,让人不寒而栗。野猪体毛呈深褐色,顶毛刚硬如针,底毛柔软如发。要把这个野猪头处理好,绝非易事。好在国顺先生经验丰富,只是有些费时。
巨大的实木端桶已摆在屋外,野猪头刚好放入端桶。大锅里的开水已经烧沸,用木桶提来,兑上几瓢冷水,搅匀,再徐徐淋在野猪头上。这种冷热勾兑的水,叫“阴阳水”。为野猪除毛,必须使用“阴阳水”。这是千百年来山民的生存智慧,是科学的总结,与封建迷信无关。“阴阳水”下去,几个人抓着野猪毛在水中均匀地摇动着,直到每一处毛孔都被“阴阳水”浸透。通常,家猪只需浸泡两分钟左右;因为野猪皮糙肉厚,所以往往要到四五分钟。浸泡得差不多了,便用钢刨把大片的猪毛刨去,再用小刀修剪耳朵和有褶皱的地方。清洗干净,再用剁刀给野猪头“开瓦”,也就是从头顶一分为二。石头灶台已经搭好,硬木干柴已经备好,“开瓦”后的野猪头被放在了石头灶台上“烧皮”。要想野猪肉软糯松香,“烧皮”必须用上好的硬木干柴。用渣滓柴、湿柴“烧皮”,貌似猪皮变黑,其实是掩耳盗铃,不仅猪皮坚硬如铁,甚至还有湿重的糊骚味。用硬木干柴“烧皮”,皮开肉绽,香味四溢,既有浓郁的肉香,又有淡淡的青山草木香。“烧皮”之后,清洗干净,便可以放入大锅熬煮了。
处理好野猪头,太阳已经西下了。女儿和儿子守在灶膛前,精心地熬煮野猪头。山谷的夜来得早, 一转眼,灶膛前的红火光就十分耀眼了。一块块木柴被送进灶膛,一阵阵香味在木屋弥漫。
国顺先生累了,躺在撑椅上听水声。蜿蜒在林中幽谷的柳叶溪,偶尔叮叮咚咚,偶尔如泣如诉。月儿从东边山头爬出来,静悄悄地,倾泻着有几分清冷的月华。似乎想起了什么,国顺先生走进木屋,取出一个什么东西,在椅子上坐下,调适几下,便摇曳起来。是大筒。是他用竹子、蛇皮和马尾自制的大筒和弓弦。
他演奏的是《二泉映月》。在音符的呜咽里,似乎看到了流落锡山的阿炳,似乎看到了数说不尽的人间悲苦。这哪像凌空击杀巨兽的猎手?这哪像白日放歌的笛王?可是,这就是此时此刻的国顺先生。一行清泪流下,空谷只余无限的琴思。
行猎苍山
国顺先生给我留下的最早最清晰的印象,是全副猎装,神秘而威武,每每从村口驿道走过,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我老家所在的万家院子门口是一条驿道,从谷口驿道顺山谷往北,就是一路掩映在树林中的深长溪谷。驿道在溪谷两岸跳来跳去,越走越小,直到前港与后港交界的山根下,驿道才以山路的方式蜿蜒而上。国顺先生的木屋便在这山根下的柳叶溪边,距离万家院子已在六七里开外,不过作为行猎苍山的老猎人,这点距离只够他闲庭信步。
经常,满载而归的国顺先生从村口路过,都会无限期待地向万家院子深情打望。我们知道,他是想再次给孩子们提示猎人布置的陷阱和兽卡点,顺便讲述打猎的故事。看得出,他是有责任心的,同时对孩子们有着发自内心的真爱。
每次,国顺先生都是肩扛猎枪,左腰挎着猎刀,右腰挎着牛角药筒,手提“媒子”鸟笼,背着野鸡或者野兔。虽然他的个子并不高大魁梧,但却透着几分机警英武。国顺先生路过时,院子里总有眼尖的孩子,然后一呼百应,呼啦啦奔村口而去,把国顺先生团团围住。国顺先生不气不恼,不走不坐,笑眯眯地站在那里,让孩子们看个够,问个够。
国顺先生的猎枪,出自庄巴庙灰幺公之手。灰幺公姓许,辈分高,打得一手好铁,颇受人尊重。因为名气大,他家所在的山嘴就叫“灰幺公门口”。灰幺公在门口打铁,什么铁器活都会,猎枪也不在话下。他给国顺先生打的猎枪,是檀木枪托,铁管材质上佳,国顺先生使用多年,既不卡壳,也不炸膛,精准度也是很高。因为乡里乡亲,又是常来的主顾,灰幺公经常给国顺先生一些铁屑,并帮忙把“六毛丝”宰成若干一厘米长的铁钎。
国顺先生的牛角药筒,是一略带弧形的白色圆锥,时间久了,牛角手把的地方已是透明如玉。国顺先生说,是黄牛角,是自家那头黄毛老牛的角,那是一头给刘家累死累活的黄牛,那天从山上摔下来便没救了,如今还留着一只牛角,也算是留着一个念想。牛角里的火药,是国顺先生自己调制,一硝二磺三木炭,按照配比,小心便是。国顺先生反复叮嘱,调制火药,绝对不能在铁器上进行,否则易炸,必须要在木板上,最好是在避风避潮避火避尘的独立空间。
国顺先生的“媒子”鸟笼,形似京城少爷遛鸟的那种,只是分为内外两层,里面是被笼养的斑鸠,隔着栅栏,外面便是设了机关的活动笼罩。只要斑鸠作为“媒子”一叫唤,其他的鸟儿就会时不时飞过来自投罗网。国顺先生极其用心,把鸟笼里外上下都进行了一番伪装,乍一看,和大自然中的一处鸟窝没什么区别。
我们最喜欢把玩野鸡或者锦鸡的羽毛。野鸡和锦鸡身形都比家鸡略小,但其羽毛色彩斑斓,尾羽散开,呈现金属般的色泽,摸上去丝滑顺溜,就像七仙女的绸缎。每次摸着这些羽毛,我脑海里便是孔雀开屏,便是花果山上孙悟空头顶上的两根雉鸡翎。
当然,毕竟是男孩子,最关注的还是猎枪的射击原理。国顺先生拿着猎枪一番比划,我们很是上头,纷纷端起猎枪跃跃欲试。国顺先生取出兜里的铁屑和“六毛丝”说,猎枪的子弹分为两种,一种是霰弹,就是一把铁屑,一竹管火药,射程不过十米左右,只打近前的普通动物;一种是铁钎,就是在霰弹的基础上再加两截“六毛丝”,射程可达三十米左右,专打野猪这类大动物。火药一定要适量,否则就会炸膛。“为什么铁钎能打那么远?”我们好奇地问。国顺先生说,“枪管里有膛线,膛线会让铁钎旋转。等你们将来学物理了,就会明白其中的原理。”又说:“如果将来有哪个孩子想学打猎,我可以教他。但现在不行,现在是读书的年纪,一定要把书读好,知识改变命运。看我们之间的缘分吧。”国顺先生眼里闪烁着希冀的光。
然后,国顺先生便给我们郑重交代,他在野猫眼、桃树湾、响水洞设了捕猎的陷阱和兽卡,如果进山砍柴,就一定要小心。他还说,猎人要有良心,也要有善心,孕兽不能打,幼兽不能欺。也不是有飞禽走兽的地方都去,更不是一年四季都打。比如人口集中的地方,方圆几里路就不会设置陷阱和兽卡,也不会轻易放枪。陷阱和兽卡一般只会设置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如何识别可能存在的陷阱与兽卡,就需要掌握动物活动的规律,兽有兽道,鸟有鸟道,猎人一般只在兽道鸟道上顺势而为,巧设机关。如在庄稼地周围,可能就会有诱捕野猪的陷阱;在乔木杂木的混交林里,在树丛稍密的地方,可能就会有诱捕山麂、野兔的兽卡;在幽深清凉的溪谷水边,可能就会有一块倾斜的大石板,那是给獾子设置的圈套。看脚印,看走向,看异常,一切都是有规律的,认识了这些规律,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而且可能还会有意外收获。为了避免掉入陷阱、误入兽卡,我们听得特别认真,把国顺先生围得越来越紧,仿佛他就是保护神。
再说打猎,一般都是在秋后。“春是育,夏是养,秋冬正好去赶仗。”单人行猎,要技术全面,体能超强。若是赶仗,那是群猎,人多,猎狗多,分工也细,查脚,赶脚,堵卡,设栅,都有专人负责,环环相扣。在这白水河流域,野猪、麂子、獐鹿、野兔、獾子、黄鼠狼、果子狸、锦鸡、野鸡、斑鸠,应有尽有,数不胜数。赶仗的日子,可能是抓大野兽,也可能是抓群兽,人多势众,一路吆喝,气势恢宏,很是热闹。也许野兽漏网,白跑一趟,但大家毫无怨言,只当是收获一份快乐。国顺先生更多的是单人行猎。论技术,论装备,论收获,他是白水河流域的响字号。去岩口供销社问问,去合作桥乡场上问问,他卖的兽皮最好,他卖的猎物最多。
国顺先生是我们崇拜的人。到了吃饭时间,我们会拉他到院子里喝杯茶,顺便添双筷子加个碗。父亲母亲会客气地说:“刘老师,您莫巧,粗茶淡饭将就一下。”国顺先生推辞一番之后上了桌,往往只是吃个半饱。在那个年代,没有谁家可以做到丰衣足食,国顺先生深知此情,见好就收。有次饭后聊天,我说自己喜欢玩枪打猎,以前自制过形如地炮的火枪,并在响水洞砍柴时开过炮,只是因为火药量太大,火枪炸了膛,差点伤了自己,此后再也没有摸枪,表示想拜国顺先生为师学习打猎。国顺先生笑着对我和父亲母亲说:“武有武根,文有文性。你们家族尚文崇理,文运畅达。云锦灵根聪慧,适合从文,就好好读书吧,争取考上大学,吃国家粮。当然,打猎的知识我还是可以多教一些,绝不推辞。”父亲母亲频频点头,我也只好就此作罢。
在村校上学的日子,只要附近山山岭岭传来猎枪的钝响,我便思接千载,心游万仞。在我的眼前,仿佛看见神勇的国顺先生,全副武装地在白水河流域的苍山行猎。无论昼夜晨昏,无论风霜雨雪,掬一捧星辉,披一身骄阳,在山梁上,在幽谷中,如蛰伏的冬蛇在堵卡处守望,如钻山的豹子在森林中奔跑,带回了大山的赐予,孕育了生存的希望。仿佛看见心有千结的国顺先生,站在野猫眼那高耸突兀的山峰之上,朝着那蓝天白云放枪,朝着那群山林海呐喊,让混响融入沧海桑田,让无限愁绪飘散远方。
呦呦鹿鸣
那天黄昏,国顺先生来到了万家院子,来到了我家。他拿出一份报告让我看,并让我帮忙。那时我刚被选调到市委大院工作不久,知道这个信息的为数不多,看来他是个有心人。我便仔细地看他的报告,读他那在白竹纸上写就的苍虬文字。原来,他是要请求上级组织把他收回国家公职人员队伍,当年下放非自己所愿。关于这方面的政策规定,我是个“小白”,但国顺先生的请托,我不能敷衍了之,推脱了之,于是便答应帮忙咨询,如果政策允许,就把报告代递上去。他千恩万谢,一双伤风的眼微微泛红。
我刚回来,父亲母亲高兴,做了不少好菜,便留国顺先生一起喝一杯。酒过三巡,国顺先生便打开了话匣子,夸我们家的仁义,夸我今天的出息,然后便对自己的人生发出无限的感慨:“都说这世上有先知先觉,而我便是这世上的后知后觉。结婚太早,我是后知后觉;干部下放,我是后知后觉;就连给大队写个标语,我也是后知后觉。我就是个无能无用之人。”我和父亲母亲便连忙好言宽慰,称赞他的学识水平,称赞他的和善为人,称赞他的打猎技术,称赞他的儿女孝顺。父亲说:“世事难料,都有定数。说不定您会时来运转,一切顺风顺水。您吃的苦,是给儿孙积的德。”国顺先生略感欣慰地点头:“但愿如此吧。”
国顺先生活得不易,白水河流域的家乡人尽人皆知。
新中国成立的头一年,年仅十五岁的国顺先生便和盐井邹氏洞房花烛。次年生育一女,女儿未满周岁,他便考上永顺民族师范学校读书。两年后,被分配到新桥镇的贵峪学校教书,吃上了国家粮。紧接着,便生育了儿子。两年后,因与邹氏实在没有共同语言,便办了离婚手续,从此再未婚娶,他带着两个孩子,既当爹来又当娘。
在精兵简政、干部下放的大环境下,有领导给他做了一通思想工作,他便写了申请,主动放弃国家公职人员身份,回到家乡务农。在集体化时代,他的劳力不算很强,抢的工分也不算多,于是便抽空干起了打猎的营生,聊补家用。那时,村校的师资多是回乡知青,大多没有接受过师范学校的专业训练,于是大队便安排他到学校临时代课。他到了学校,如鱼得水,语文,数学,音乐,体育,样样在行。只可惜是临时代课,所以有个“三进三出”的经历。
最可悲的,是那年反击右倾翻案风,他被大队安排去写宣传标语。明明是写“走资派还在走!”他却鬼使神差地写成了“走资派不再走!”这可是政治问题,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不仅临时教师当不成了,还要被押上台批斗。那时,大队还没有礼堂,村校也很拥挤,批斗场就选在了万家院子。那天人很多,国顺先生被挂了牌子,戴了高帽子,“打倒”的口号一浪高过一浪。从此,学校再无国顺先生,国顺先生便把自己的一切寄托给了苍山行猎。
国顺先生的嘱托,我不敢怠慢。一回城,便抽空去跑,到了市委、市政府“两办”,到了组织人事部门,到了教育局,到了档案馆。各部门的说法不尽一致,但大致意思便是,本来可以回城或就地农转非,或享受困难补贴,但因为当年国顺先生自己写了申请,是主动要求离职回乡,加之又犯了政治错误,所以就错过了召回的机会。现如今,已没有召回的政策口子。这个结果既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我意料之外。说在意料之中,那是因为落实政策的高峰早已过去。说在意料之外,那是因为一纸申请便成了他人生放飞的枷锁,那是因为一个错字便成了他命运桎梏的镣铐。
带着遗憾,我来到了柳叶溪深处。国顺先生正在擦枪,收拾猎具。看我的神情,便猜出了结果。我把求证的情况如实地作了介绍,并表达了深深的歉意。国顺先生也挺看得开,坦然面对。他眯细了眼睛,望着山谷的远方,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我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想试一试,想在有生之年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几十年都过去了,酸甜苦辣都尝尽了,已是无欲无求。人生就如打猎。给野猪准备的陷阱,可能来了狗獾;给山麂准备的兽卡,可能来了野兔;给獾子准备的圈套,可能来了果子狸。你说,哪些是该来的?哪些又是不该来的?本来是大家一起赶仗,结果跑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本来是我单人狩猎,结果却变成了无数人的赶仗。你说,从起点到终点,谁是我的同路人?谁又不是我的同路人?我在山岭沟谷奔波数日,吃尽苦头,却经常两手空空;我躺在家中睡觉,只听到柳叶溪大石板轰的一声,却套住了近三十斤的大獾子。你说,是勤劳更重要?还是智慧更重要?就如这猎枪,操作急了就会卡壳,火药多了就会炸膛,世上又有几个‘卖油翁’?谁人不是跟着感觉走?我算是想明白了,一切,都是活着的理由。”
想明白了的国顺先生,果然越活越通透。儿子不愿学打猎,跑到山背的武陵源去了,国顺先生不气不恼。儿子在那边搞旅游,建民宿,办猪场,风生水起,然后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政府一声令下,派出所进村入户,统一收缴枪支和管制刀具,国顺先生带头上缴心爱的猎枪和猎刀,没有半点怨言。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他不再是猎人。不再是猎人的国顺先生,对打猎是否还有一些依恋?有。当然有。时常,他会不经意地去黄泥田、响水洞、野猫眼、桃树湾走一走,会不经意地去曾经布设陷阱、兽卡、下套的地方走一走,会不经意地抚摸牛角药筒和留存的兽皮,会不经意地抚摸那几只赶山的猎狗。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但一切,又都在变得渐渐陌生。
国顺先生渐渐老去,腿脚变得瘫软无力。正应了一句苏轼的古语:“斩蛟刺虎老无力。”腿脚不便的国顺先生很少出山了,最多也只在柳叶溪的小石崖边转转。因为,这里还有“肉菩萨”。没有了猎人,便没有了打猎。但是“肉菩萨”还在,爷爷还在,一种信仰还在。逢年过节,国顺先生依然还是去敬奉一番,让香烛的青烟弥漫于他的额头,袅袅升腾,变成那天边的云雾,让这片山川风调雨顺。
更多的时候,国顺先生是坐在木屋前晒太阳。竹笛,吹不起了,就听听屋檐下蜜蜂翅膀振动的风声。大筒,拉不起了,就听听林中泉流叮咚的歌吟。还是多看看吧。看看这些年来,因为没有大肆砍伐,没有大肆狩猎,这片乡土,已是森林茂密,动物成群。要说森林,那可是一片片铺展开去,如同那起伏无边的波涛,松树,枞树,楠木,樱桃,红榧,香樟,一棵棵粗壮高大,一簇簇树冠相接。那遮天蔽日的枝叶,形成了无边的穹庐,淘汰了林下的灌木杂草,空荡荡的,造就了一处处动物的天堂。要说动物,除了飞翔的野鸡、锦鸡、斑鸠、野鸽,闹腾得最欢实的,还是那一群群野猪,一队队山麂獐鹿,一串串果子狸和獾子。人们不再去打扰这些动物植物,它们便与人类各得其所,各得其乐。
起风了。国顺先生走了。国顺先生看他的爷爷去了。
青青子衿,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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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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