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小蔡老师，很高兴认识大家。”

这句话落在向日葵爱心会的教室里时，晨间的潮气还没散尽。木质课桌椅泛着旧木头的温香，墙角吊扇慢悠悠转着，把我发尾的蓝吹得轻轻晃，像浸在水里的蓝布条。这是我站在巷子口的第一天，30多张仰起的小脸，像刚剥开的向日葵籽，亮闪闪地对着我。

“你是什么学校的？以前的老师呢？”

穿碎花裙的女孩率先开口，铅笔尖在练习册上戳出个小坑，墨痕像滴没擦净的泪。后排几个女生凑成小团嘀咕，目光像初春的雨丝，密密斜斜落在我染得惹眼的头发上。蝉鸣把宁乡的晨雾揉碎时，我才刚从一夜浅眠里醒透 —— 前一天的山路还在膝盖里藏着酸，睁着眼睛等天亮的滋味让眼眶发胀，此刻站在教室门口，教案纸被手心的汗洇出浅痕，像片被打湿的花瓣。

那天的天是灰蓝色的，云絮压得很低，教室玻璃窗蒙着层水汽。我被分到靠窗的桌前，三个扎马尾的女孩把练习册垒成小墙，明明在算数学题，笔尖却故意划过纸页，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在划着火柴。我问 “这道题要讲吗”，得到的是齐刷刷的低头，发顶的碎发垂下来，遮了半张脸；我递过水果糖，糖纸还没展开就被推回来，包装纸上的小熊沾了道折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她们看我的眼神里裹着戒备，像护着巢穴的小兽 —— 毕竟我是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顶着奇怪的蓝头发，带着她们猜不透的气息。

后来的日子，像被晒暖的棉被，慢慢舒展开褶皱。我开始蹲在她们旁边讲题，手指点在 “鸡兔同笼” 的插图上：“你看，兔子的耳朵比鸡长，咱们先数耳朵好不好？” 背单词时故意把 “banana” 念得拐了三道弯，逗得最凶的那个女孩 “噗嗤” 笑出了声，虎牙像刚冒头的向日葵芽。天热得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时，我悄悄把风扇转向她们，叶片搅动着燥热的空气，吹起其中一个女孩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们埋头演算时，我就趁间隙把晾好的凉白开续进搪瓷杯，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碰上去凉丝丝的，像握了把晨露。

某一天午后，云层忽然裂开道缝，阳光斜斜切进教室，在地上拼出块亮斑。穿碎花裙的女孩忽然把练习册推给我：“这道阅读题，你上次说的方法不对。” 我凑过去看时，发现她在我写的批注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翘得老高。那天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刚抽枝的向日葵，正慢慢朝着光的方向，一点点倾斜。

第七天的皮影课，成了掌心最暖的纹路。我特意带了透光性极好的羊皮纸，还有裁成星星状的彩片，在包里裹了三层防潮纸。当幕布亮起，我操纵的齐天大圣挥舞金箍棒时，孩子们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闪闪烁烁的。他们趴在桌上涂涂画画，有人把卡皮巴拉的肚皮涂成粉白，边缘沾着没擦净的蜡笔灰，像落了层雪；有人给齐天大圣的紧箍咒镶上金粉，说是“要比电视里的更亮”，指尖沾着金粉，蹭在鼻尖上像颗小星星；穿碎花裙的女孩做了白雪公主，裙摆缀着用亮片拼的向日葵 —— 她说“这是我们这儿的花”，语气里带着点小骄傲。

幕布后的世界成了魔法王国：卡皮巴拉慢悠悠啃着虚拟的青草，嘴巴动得一鼓一鼓；齐天大圣翻着跟头喊 “妖精哪里跑”，金箍棒在幕布上划出金色弧线；白雪公主提着裙摆转圈时，裙角的亮片在灯光下撒出金粉，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有个瞬间，我看见穿碎花裙的女孩把自己的影子和白雪公主叠在一起，肩膀轻轻蹭着幕布，像在和另一个自己说悄悄话，睫毛的影子投在布上，忽闪忽闪的。

夏令营完结晚会那天，天本来蓝得发亮，像块刚洗过的蓝布，忽然就泼下瓢泼大雨。我站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手里的主持稿被风掀得哗哗响，纸角卷成了小喇叭。雨珠砸在棚顶，噼啪声盖过了扩音器的电流声，舞台边缘的积水里，映着我慌慌张张的影子，像株被雨打蔫的向日葵。我不怕排练了半月的合唱跑调，不怕背了百遍的串词卡壳，就怕这雨把告别冲成一场潦草的散场 —— 我们还没好好说再见呢，好多话还堵在嗓子眼。

乌云散得比预想中快，夕阳把雨珠染成橘红，像撒了把碎金。当第一个音符从音响里跳出来时，我望着台下攒动的小脑袋，忽然想起好多藏着的瞬间：那个总躲在后排的男孩，为了跳好《凑热闹》，每天清晨练到额头冒汗，汗珠滴在地上，晕出小小的圈；穿碎花裙的女孩教大家叠纸向日葵，指尖被纸割出小口子也不吭声，只是把流血的手指往衣角上蹭；连最调皮的男生，都在皮影课结束后，偷偷把刻坏的小老虎塞进我包里，纸条上写“老师对不起”，字迹歪歪扭扭，却用了最认真的笔锋。

日子像指间的沙，簌簌漏进日记本。纸页边缘卷了毛边，有些字迹被眼泪晕成浅蓝，像浸了水的蓝墨水 —— 前几页写“希望明天别搞砸”，中间夹着片干枯的向日葵花瓣，纹路还清晰得很，最后几页反复出现“慢一点”，笔画都写得很重，像要刻进纸里。我原以为这十天会像相册里的旧照片，随着时间慢慢褪色，却没料到它会在心里发了芽，根须悄悄往深处钻。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贴着泛黄的主持稿，我在空白处写下：“再见，不说再见。”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很轻，像风吹过向日葵的叶。

离开巷子口那天，穿碎花裙的女孩塞给我个布包，粗布上绣着朵歪歪的向日葵。里面是株晒干的向日葵，花盘里藏着张纸条：“老师，你的蓝头发很好看，像我们这儿晚上的星星。” 字迹旁边画了颗星星，角是圆的。

客车驶出村口时，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巷子口的水稻田在风里起伏，像片绿色的海浪，浪尖上闪着光。我忽然就懂了，有些告别不是终点 —— 它们会变成种子，落在记忆里，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长出新的向日葵。巷子口的故事就像我蓝色的头发，颜色慢慢洗掉了，却悄悄长出了黑发根，扎得很深，像这段日子，在心里扎下的根。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吹起发梢，我知道，巷子口的花，会一直开在心里。

作者：蔡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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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