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莫鹤群
当诗歌在指尖滑动的流光里被批量复制,刘克胤先生俯身拾起了四言诗这柄“老斧头”。三十余年孤灯磨刃,大半年冥思苦吟,斧刃在时光岩层反复打磨,竟雕琢出134块诗碑。世人谓之“诗歌考古”,但他手中的斧头并非锈蚀的青铜,而是以滚烫的现代汉语淬火锻成。且看《汴京》“太湖石癫,孰知忧患”,石缝里卡着《诗经》沉甸甸的古老冻土,却又渗出都市人焦虑的咸涩汗滴。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刘克胤的诗,是雪地里的灵魂酣战。时人精心雕琢冰凌之花,他却在语言的雪地里打雪仗,随手捏紧的雪团里,深处赫然冻结着锐利蹦跳的当代冰凌。《十月》中“有花见我,焉能不亲”,扑面是村口老妪拽袖絮叨的土味亲热,暖得人鼻头发酸。待你沉溺这乡音,猝不及防被“数据裂云”一词砸落——如青铜鼎身闪亮的二维码,饕餮纹的沟壑里陡然迸射数字时代的刺目光斑。
此般混搭绝非戏笔。《我心》里“湘水沉沉,莫知我心”,犹见屈子行吟的千年孤影;而“逶迤北去,日复以勤”的陡转,竟让江水奔涌成通勤族的疲惫之河。江依旧是那条江,但波纹已叠印成“钉钉”打卡的电子浮痕。
刘克胤四言艺术,恰似“古鼎烹新鲜”,鼎腹沸腾着三重奇焰。
其一乃形制之鼎——方寸牢笼迸裂自由惊雷。四言如镣铐,他却于《诗经》“二二拍”间敲出裂变鼓点。《憎蚊》“嗡嗡扰耳,孰胜繁复”八字,以短促顿挫模拟蚊阵侵扰的神经刺痛;《致仕》“行也弗远,南陂北塘”又以绵长尾音曳出归隐者的闲散跫音。至若《无题(十三)》“朝饮清露,夕看流云”的工整中,忽劈入“腾化乏术,胡为屈尊”的诘问——如青铜编钟里炸响电子贝斯,古律的庄重骨架反成现代情绪最锋利的扩音器。
其二乃语汇之鼎——老陶罐里发酵的醇香酒糟。他敢将“诗恨叨叨,情苦难已”这般词汇,直灌四言模具《叨叨》,冷却后竟与“任诞无诳,愿剖肝肺。作恶取荣,从善遭弃”的文言肌理严丝合缝。《村妪》中“请坐请茶,略显恓惶”的白话口语,经四言提纯反生奇效——较之万言报告更刺穿民生隐痛。“文言语法为骨,白话词汇为肉,当代意象为血”的三重发酵,终使《采芹》“采芹采芹,适彼仲春”的庸常切片,蒸腾出“明日何日,忽忧其心”的汉魏孤光。
其三乃修辞之鼎——饕餮巨口衔着后现代寓言。《说鼠》以古老复沓织就当代寓言:“昔之有鼠,食彼谷物”与“今之有鼠,啮彼梁柱”的递进,直指蠹空文明根基的隐形之恶,字字古拙,锋芒淬毒。《孔雀》三章重唱“非凤非凰,非隼非莺”,尾句却从“哀哉恶声”滑向“乃成明星”——笼中禽鸟的异化史,正是消费时代的残酷镜像。最狠辣当属《昏昏》中“人仗狗势,孰假孰真”八字,如《周易》爻辞般精悍,将犬儒社会的荒诞钉上耻辱柱。
《半山诗草》的峻拔,正源于这“鼎中沸世”的壮阔气象。
他锻《羞愧》为知识分子的照妖镜。“食彼禄俸,满口陈腔。一身自保,两眼茫茫”——十六字刮骨刀,剔尽文人精神软骨的腐肉,其痛切远胜骆宾王讨武檄文。
他凿《村妪》成苦难土地的哑光碑。红瓦白墙下,“上天无道,二子遭殃。同年残废,苦瘫在床”的惨剧,被四言白描封存为琥珀。无嚎泣,无控诉,只“里外诸事,奈何独当”八个字,便压得人胸腔窒闷。
他淬《训狗》作荒诞世相的解剖刀。“非惊非扰,竟然狂吠。速速缄口,无使昏昧”——此非区区啮齿之属,实乃蛀蚀时代承重墙的集体隐喻,锋芒直指当下肌理。
他铸《铁汉(赠陈行甲)》成理想主义的花岗岩。“为官一域,念彼苍生。孤怀不群,逆风独行”——四言如钟,为陈行甲们勒石立传,古语的铿锵撞响今人热血。
他滤《微信》为数字生存的诗意切片。“树摇窗影,夜风清清……翻检微信,犹自一惊”——深夜屏光里对古奥诗句的蓦然惊觉,恰是古典诗心在赛博荒野的倔强星火。
他剖《空村》的石榴籽粒,凝成血色土地之痛。当“路遗羊粪”“环顾无人”“疑讶空村”成为农耕文明撤退的黑色休止符,嵌在文明裂痕处的四言体温表,水银直坠冰点,回荡着旷世静默里欲哭无泪的时代心声。
他借《说猫》的四章叠唱,勾勒时代的荒诞图谱。“有猫有猫,醉彼酒卮。鼠之戏之,懵然不知”——捕鼠者沉湎酒盏,鼠辈登堂入室的悖谬,恰是职能异化的绝妙注脚。语似浅白,览者当深味其弦外之音。
他赋《英雄》,化作叩问古今英雄的二重变奏。“世有项羽,亦有荆轲。爱之恨之,苦其无多”,至“千秋一瞬,百年几何”的叩问,让横槊赋诗的英雄气,在当代胸腔震出震耳回响。
……
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刘克胤的四言,是“半山”之诗。不耽云端缥缈,不溺泥沼沉沦,它执拗地扎根于文明断层的山腰——俯饮《诗经》源头活水,仰观“云端裂变”的无尽苍穹。他如古法庖师,以四言为鼎镬,架《诗经》薪火,烹现世鲜材,撒批判精神的野山椒,投荒诞现实的酸豆豉,再缀以温煦人情的紫苏叶。134首诗,便是134鼎“文言转基因”盛宴——才品《致仕》“诗心不死”的醇厚,猝被《昏昏》“人狗不分”的辛辣呛出泪来;方醉《林鸟》“自适其适”的恬淡,《世贼》“杀亦难禁”的苦腥又猛撞舌根。
这岂是“诗歌考古”?实乃以古鼎沸新声,用老斧头劈开时代的冻土。《半山诗草》垒砌的驿站中,青铜饕餮正借二维码向星空发送摩斯电码,让“逶迤北去”的湘江灌溉“代码崩岩”的旱原,使“翻检微信”的指尖触碰“灯下独酌”的冰凉。当汉语在刷屏狂欢中日益浮肿,刘克胤先生以三十年孤诣证明:那把名为“四言”的老斧头,依然能劈出汉语诗歌最硬朗、最滚烫、也最令人“怅然”或“羞愧”的生命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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