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岑

春节返乡的记忆里，易爹总带着烟味与笑容：早已被香烟熏得泛黄的手指头和着指甲缝里洗不掉的烟垢，以及讲《弟子规》时炯炯有神的双眼、如染的黑发独留几缕银丝在鬓角挑出细雪般的纹路。说话时烟味裹着笑声从泛黄的牙齿间漏出来：“大平，你又回来看妈妈了呀！”我这乳名，被他喊了几十年。

作为父亲故交，他生于湘阴三塘“千秋门第”，易姓是当地第二大姓。易爹是这片土地上活得最像“老树根”的人。老伴早逝，他执意守着故土不肯进城，总说自己身体硬朗，可以照顾好自己，农村生活悠闲自在。他有一手精湛的厨艺，于是灶台上永远温着热菜，自己小酌不过瘾，就爱吆喝田老师、吴医生、铁叔等朋友来家里边喝边聊，把老屋过得像个驿站。就着酒香、茶香，他谈古论今，那些《弟子规》《增广贤文》里的典故他烂熟于心，“为人莫做亏心事”“仁义值千金”等句子信手拈来，既给后辈讲处世道理，更把“做好人、做正直人”的告诫揉进每一场围坐的烟火气里，让传统文化在杯盏交错间成了乡邻们都听得懂的家常话。

十多年前村里修路，易爹的电话像炸雷一样劈到儿子新波的部队：“伢子，路修好了乡亲就少踩烂泥，你得带头捐，不能少！”易爹还说要亲自去找在外地工作的乡贤捐款修路。新波在听筒里急得直跺脚：“爹啊，您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自个儿跑那么远筹钱，路上有个闪失怎么办？”易爹的声音裹着烟油子味儿，笃定得像夯土时逐层打实的地基：“为家乡修路，这是积德，我这张老脸凑上去，那些外头挣了钱的娃子们多少得给点薄面……”最终这些捻着家乡根脉的人纷纷解囊，康庄大道也就水到渠成了。

1993年的冬天，新波把立功的喜报塞进军邮包，正准备告知家人春节回家的消息，没想到家里来了一封拒绝探亲的信，信很短，但语气很硬：“家里一切都好，不必回来！认真工作，抓紧学习，准备考军校。”新波知道这是父亲的愿望，他高中毕业入伍后，始终记得父亲的叮嘱：“伢仔，到部队要好好干，要听党的话，不用操心家里。”凭着一股子干劲，新波第一年当上了文书，第二年就入了党，还立了功。可眼下年关将近，哪有父母不想儿子回家的？新波思忖再三，仍决定回家一趟。出发前两天，他拆开家里的第二封信，冻僵的手指突然抖得捏不住信纸。原来，在新波当兵的第二年，他爷爷已离开了人世，临终前还念叨着新波的名字。同年，他30多岁的大姐也因病突然去世。一年之内送走两位至亲的易爹，强忍着悲痛再三交代新波身边的亲友，不向新波透露家里的实情，只能说一切都很好。谁也说不清易爹在那一年里瘦脱了多少层皮，又偷偷抹了多少眼泪。在那个不同寻常的春节过后，易爹看到了儿子的成熟与冷静，甚是欣慰。回部队后，新波将家信贴身存放，把“考军校”的嘱托刻进每一个训练的清晨与苦读的深夜。终于，军校的愿望之花在自己的肩章上绽放成真。

1998年冬夜的新兵连营房外，北风卷着新波哥哥的电话听筒声：“妈快不行了……你如果能回来一趟就最好。爹说你带兵忙，暂时还不想告诉你。”挂掉电话的“嘟”声像冰锥扎进新波的肩胛骨。他请好假连夜往家里赶，一路上心急如焚。

次日傍晚到家，父亲早在门外等候，帮新波卸下行李，轻轻说一句：“快进去看一下你妈吧。”新波冲进母亲房间，母亲蜷缩在被窝里的身影瘦得像片风干的菜叶，他“扑通”跪到床前，失声痛哭。易爹把他扶起拉到另一个房间说：“你妈妈是肺癌晚期，我们尽力了，你回来就好，但不能在你妈面前太过表露，要让她走得安心。”当晚，新波和二姐一起陪着母亲，还对母亲善意撒谎，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等母亲病好了就接她去南宁……母亲凹陷的双眼突然明亮起来，嘴角漾出幸福的笑意。那天天亮前，母亲安详地离世。盖棺的刹那，新波哭得眼前发黑，瘫软在地。醒来时他看到父亲已泣不成声，新波这才惊觉，那个总说“我没事”的靠山，早已在无数个偷偷痛哭的夜里弯了脊梁。他揽过父亲颤抖的肩，像从前父亲护着他那样，低声道：“您教的‘精忠报国’，儿子记下了。为国尽忠包含了尽孝。以后我护着您。”

新波的母亲姓田，名培珍。她是“千秋门第”的后裔。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位眉眼含笑的温柔女能人。我称呼她为培伯伯，她待我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亲，从不怠慢我这个有点像假小子一样淘气的女孩。我和她小女儿艳辉是发小、同学，就常去她家走动。儿时，家家户户物资匮乏，他们家能有饼干吃和豆子芝麻茶喝，那真是一件奢侈的事。她的裁缝手艺在三塘乡是活招牌，深得乡亲们敬重和喜欢。

我经常去摘野果、野草莓，衣服被树枝挂烂了，就去找培伯伯缝补。我还帮妈妈拿布料去做衣服，她从没收过钱呢。直到培伯伯因肺癌晚期离世，我看见新波为母亲写了一副挽联：“念母恩苦楚一生方花甲，不孝儿肝肠寸断；感党情云高万里见忠诚，赤子心鞠躬尽瘁。”那字迹里渗着泪的挽联，让我突然懂得了这个把温柔缝进每针每线的女人，用一生诠释着“国是千万家”的真谛。

2006年新波转业到地方，易爹说：“儿啊，你本身就是农民的后代。”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让新波坚定了到地方上工作的信心和决心。后来新波搬到新家，易爹托亲戚绣了两幅十字绣：一幅是伟人毛主席像，一幅是“家和万事兴”。还告诉新波要永远缅怀伟大领袖毛主席，要听共产党的话；要家庭和睦，才会家事顺意、事业兴旺。2020年易爹去南宁过春节，新波每天陪他看历史剧。易爹盯着电视剧里《精忠岳飞》的风波亭场景，激动地暂停了画面,说：“岳飞为啥能精忠报国？因为孝，所以才忠，如果不忠就是不孝。”是的，内不能孝，外岂有忠？

如今，易爹已经去世，他的老屋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风吹过香樟树，沙沙作响，像是谁在细声细语地喊着“大平”——那是易爹独有的带着磁性的乡音。而我知道，有些爱就像地下的根，扎得越深，越看不见痕迹，却永远撑着地上的枝繁叶茂。就像易爹参与修建的那条路和他讲的那些道理，就像培伯伯绣进衣领的针脚，就像新波将父亲“听党的话”的叮嘱铭记心间，力作晚辈楷模，都早已刻进了这片土地的血脉里，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感动。

责编：王相辉

一审：张颖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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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