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鹰
父亲脚上那双草鞋,如他的生命一般,早已磨得发薄了,边角丝丝缕缕地垂挂下来,露出脚趾上厚厚的老茧。天未亮透,他便踩着这样一双草鞋,踏碎田埂上的露珠,走向沉默的土地深处——那草鞋像泥土里钻出的根须,一生便这样牢牢地扎在了田垄之间。
父亲将整个生命都投注在泥土与儿女的田畴之上。天未明时,他已踏着薄霜下田,归来时,星月早已悄然缀满夜空。他肩上的担子,一边盛满养活五张幼口所需的汗水,另一边则托举着对儿女们未来的祈望。每天傍晚,他总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仔细盘算着每一分钱的花销去向。那盏灯芯如豆,摇曳的光亮却足以映照出他脸上每一条被风霜蚀刻的深痕。他最终硬是凭着骨头里榨出的气力,将五个孩子拉扯成人,更使其中两人迈入大学,一人走进研究生学堂,两人也读到了高中。这在当时的农村完全是不可思议的。

父亲自己生活上却俭省到近乎苛刻。他抽的是自家种植、揉搓的土烟丝,辛辣呛人的烟气常引发他沉重的咳嗽;脚上的草鞋,破了再编,旧了再穿,似乎从未想过换双布鞋;煤油灯下,他默默缝补衣衫,仿佛连多耗一滴灯油都于心不忍。可对于邻里乡亲,父亲却从未吝啬过力气与笑容。他常帮东家犁田,替西家修屋,村里人若有事相求,他总应声而去,归来时汗水淋漓却依旧憨厚地笑着。父亲的一生,从未与任何人争执红过脸,像一株温和的庄稼,谦卑地俯身于大地之上。
直到有一天,父亲如往常一样踏着草鞋出门,却突然深感身体不适,回到家便倒在了稻草铺就的床上。他不过六十岁,生命却已然耗尽了。他像一盏油灯,在艰难燃烧之后终于熄灭了;他似一支土烟,默默燃尽了自己,只剩下呛人又亲切的余味飘荡在空气里。
父亲啊,您如今在天堂是否不再劳累?是否放下了那磨破脚掌的草鞋?是否丢开了那呛喉的土烟?是否不必再对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穿针引线了?父亲,您是否已经能歇息片刻了?
父亲劳碌一生,草鞋踏遍了阡陌纵横,每一步都是沉默的史诗。那双草鞋虽已随他隐入黄土,却分明在人间留下了更深、更清晰的印记——那印记并非刻在泥土,而是刻在儿女的心上,成为我们行走人间时,脚底永存的暖意与力量。
父亲啊,若真有来世,愿您化作一棵根系深厚的大树,枝叶间流淌着安详的光。我们这些曾被您托举的幼苗,如今都奋力向上生长——父亲,您的根脉已在我们血脉里延展,您草鞋踏出的路,已铺就成我们仰望星空的台阶。您灵魂里的光,如那盏煤油灯,看似微弱,却早已点燃了我们前行的长路。
父亲,您终于能歇歇了——那深嵌于大地里的脚印,自会托起我们,走向您曾为我们凝望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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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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