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晓风
①
山以木而美,木以水而绿,水以清而丽。
那么,路呢?
②
深秋,清晨,天没透亮,大姑的电话便不期而至:
“萍萍呀,今年板粟又熟了,我给你留着,你来捡……”
“如今公路也通了,你买了新车,来接我下山,我去看看你爹妈……”
“眼看重阳快到了,顺便也给你爷爷奶奶烧把纸钱……”
“我老了,走不动了,唉,以后好多事情,都要指望你了……”
我把手机紧贴耳旁,嘴里嗯嗯啊啊地回应着大姑的说话,而脑海里,则电影一般,一幕又一幕前尘往事纷沓而至,反复闪现。
大姑话音未落,我已经潸然泪下……
③
大姑是爷爷奶奶最为钟爱的女儿,她美丽端庄,举止大方,处事也很有主见。
上世纪六十年代,桑植十万人马齐上阵,修筑双泉水库水利枢纽工程,二十岁的大姑响应政府号召,参加双泉水库工程建设,看上了工地上勤劳能干的大姑父。
然而大姑父家住双泉水库背后一个名叫两岔溪的高山顶上,那里山高林密,树木参天,交通极不方便。当地民谣有云:
“有女莫嫁两岔郎,两岔溪里受栖惶。”
为此,大姑的婚姻大事遭到了爷爷奶奶的极力反对。
但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大姑与爷爷奶奶也没少拌嘴:
“我自己有手呢,只要勤劳苦做,还怕讨不到饭吃……”
“不就是山路难走些嘛,我长得有脚,要看你们时,又不是走不回家来,真不晓得你们操的么子心……”
爷爷奶奶懂得大姑的脾性,知道拗不过自己的女儿,叹一口气,最后只好依从了她。
④
而我第一次去大姑家,则是七岁那一年。
时值金秋,大姑的独生女儿梅表姐从两岔溪下山,邀请我去她家吃苞谷粑粑,并答应带我进她家栗树林子,捡拾亮光闪闪的油板栗。
从小爱吃板栗的我经不住梅表姐再三诱惑,高高兴兴地随她一起上了路。
两岔溪虽悬挂高山之巅,却也是物产丰富之地,那里出产茶叶,木瓜,八月瓜,以及野生猕猴桃,更不用说那油光发亮、令人垂涎的油板栗了。
福建坡,庹家岗,刘家寺,长马坪,一条曲折的乡道沿着大山界蜿蜒而去,把两岔溪和其他大小村庄紧密串联在一起,七岁的我跟着梅表姐一路走过去,起初沿山脚村庄行走,人口稠密,道路也很平坦,但一过社家峪,便要开始爬山了,从这里开始,道路也逐渐变得崎岖荒蛮起来。
螃嘎井,歇马塔,百步蹬,岩水井,土地垭,一路走去,许多稀奇古怪的地名,也就此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一道曲折蜿蜒的土石路,几堆破败的青石板,青石板旁几棵浓荫匝地的青冈树,青冈树下供人休憇的破凳烂桌,当这些景象一一呈现出来,也仿佛能昭示这条道路曾经的繁华。
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连接两岔溪的那条蜿蜒山道,原也是一条通往湖北走马古镇的骡马古道,它起自慈利江垭,翻过赵家岗,越过茅花界,便可抵达桑植县境内,然后再爬上龚家界,下至自生桥,当伸展至大山界两岔溪时,便可与物产丰富的湖北走马遥遥相望了。
据说当年胡子元帅贩卖骡马时,就曾多次沿这条古道往来穿梭。只是年久失修,此时已少有行人,我与梅表姐一路走过去,能见到的,除了一路上各色野生树木与竹丛、各色攀附于竹木之上的薜荔藤萝,便只剩脚边草丛中纷纷跳出的各种蚂蚱了。
偶尔,冷不丁还会窜出一条花蛇来,嗖地一声逃进树林里,惊起行人一身冷汗。
秋天的阳光依旧炽烈,七岁的我一开始兴致盎然,跟在梅表姐身前身后又蹦又跳的,待要开始上坡时,便慢慢跟不上梅表姐的脚程了。
行至百步蹬,道路又突然变得险峻起来,一条近乎垂直的石梯道顺山势而上,路左是一道高耸的崖壁,路右则是一道万丈悬崖,崖下深不可测的沟壑间,隐隐传来一连串山涧流水的喧嚣声。
爬上百步蹬,便到岩水井,路行至此,七岁的我终于完全走不动了,只感到肢体酸软,口干舌燥,又饥又渴,什么苞谷粑粑,什么油板栗,此时已完全被我抛置脑后,只是赖在路中间,再也不肯动弹了。
其时天色已晚,夕阳在山,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刻,大我几岁的梅表姐虽然着急,却还是折下几片树叶,舀来了解渴山泉水;接着又钻进一片树林,变戏法似的找出几个八月瓜,吃过后,便又开始催我上路:
“萍萍呢,走快点呀,天要黑了……”
“你再不走,我就不带你捡板栗……”
“天黑山上有老虎,专咬小孩子呢……”
梅表姐连哄带吓,顿时吓得我呜呜咽咽哭起来,但最终,心疼我的梅表姐还是蹲下身子,开始哄我来了:
“萍萍不哭,萍萍乖……”
“来,表姐背你,表姐背萍萍……”
我趴在梅表姐肩背上四处张望,但见山顶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小庙堂,而山脚下,则是已经投入使用的双泉水库,那一泓青蓝的湖水,若一块硕大的碧玉,镶嵌在大美桑植的千山万壑间,熠熠生辉。
然而梅表姐毕竟只比我大了没几岁,她背着我,终归还是十分吃力,待我们姐弟走过土地垭时,她的脚步也开始慢了下来。当一钩弦月悄然爬上东天的山巅时,一股浓浓的倦意也向我悄然袭来,不知不觉间,我趴在梅表姐肩头上慢慢儿睡了过去。
睡意朦胧里,似有一支朦胧的歌谣,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轻轻浮起:
“……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月下学篾匠,
嫂嫂月下纳鞋底,
妈妈月下补衣裳
……”
⑤
接到梅表姐出事的消息时,我正供职于桑植白石一家国营企业。
那是一场暴雨过后的夏天,天没透亮,妈妈的电话已急促而来:
“天很黑,雨很大,几个后生抬着梅表姐连夜上路……”
“走到百步蹬,山垮了,路不通……”
“你梅表姐当场没了,孩子也没保住……”
怎么可能!自小宠我疼我、唱着歌谣背我上山捡板栗的梅表姐,难道就这样没了?只觉到脑袋里嗡嗡作响。
直到跋山涉水赶到大姑家,看到堂屋正中摆放的那具棺材,我才终于相信了事情的残酷性与真实性。
也不知大姑嚎哭了多长时间,此时,她已经声音嘶哑,而失魂落魄的表姐夫蜷缩在一团乱草里,两眼通红,一声不吭。
烟雾缭绕里,随着几声杂乱的锣鼓和几个道士似有似无的经文声,我也彻底弄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在那个暴雨之夜,已经临盆的梅表姐不幸难产,当一次次阵痛袭来,尽管梅表姐痛苦挣扎,长声嘶叫,但腹中婴儿却始终无法诞出。
情况已经十分危急,手忙脚乱的接生员焦急地催促表姐夫:
“岩生岩生,不能再耽搁了,赶紧上医院,赶紧的……”
“要快!要快啊……”
得到指令的表姐夫丝毫不敢怠慢,他着急忙慌地叫起几个本家叔侄,点起竹篾火把,抬起挣扎在死神门口的梅表姐,冒着瓢泼也似的夜雨出了门。
然而,当他们一行人急匆匆赶到百步蹬时,却发现前方山体崩塌,阻断了下山的唯一通道。
祸不单行!怎么办?风雨交加里,表姐夫一行人手足无措,没了主意。而担架上的梅表姐生命垂危,豆大的汗珠伴着雨水,已把她美丽的头发浇沷得凌乱不堪,她痛苦的呻吟也是一声弱似一声,而时间就是生命,已不允许这群山里汉子多作考虑,可随行的接生员缺乏剖腹产的技术与经验,大家望着表姐夫,脸色凝重。
大雨淋漓,塌方阻隔,梅表姐终因耽误时间,母子双双离开人世。
⑥
鉴于工作的原因,在送走了梅表姐的当天下午,我便返回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其后有些事情,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送走了梅表姐之后,表姐夫仿佛变了一个人。
第一天,他傻子一般,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屋前石头上,呆呆地凝望梅表姐出事的方向。
第二天,他干脆把自己关进屋里,不与任何人照面。
到了第三天深夜,梅表姐的坟头上,忽然传来一个男人悲怮的哭号。
据知情者说,那天晚上,夜色深黯,两岔溪山岭上松涛阵阵,那悲怮的哭号仿佛自地底而生,压着风声,掠过树林,一时长一时短,一声高一声低,声长时如山鬼悲号,声短时如孤狼哀鸣。
三天过后,表姐夫终于打开了房门,那一天,他取出腊肉,摆下酒壶,独自一人喝下一壶烈酒后,又饱食了一锅肥硕的腊肉,然后,他扛起工具,迈开脚步,大踏步走向业已坍塌的百步蹬,摆下了一幅与大山开战的悲壮阵势。
那些日子,为了修通损毁的道路,表姐夫日夜奋斗,不眠不休,饿了,就啃几口随身携带的包谷粑粑,渴了,就喝一口石缝流出的山泉水,在此期间,他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帮忙,仿佛只有亲自动手,才能救赎自己的灵魂。
十天过后,道路开通,然而,当大姑前来送饭时,却只看见码放整齐的一堆工具,不见了表姐夫孤独的身影。大姑顿时慌张起来,她急匆匆跑回家,叫来大姑父帮忙寻找,三天过后,人们从百步蹬深不见底的山涧里,抬回了表姐夫碎如齑粉的尸骨。
梅表姐和表姐夫双双离世,刚出生的婴儿也没留住,大姑家的一片天从此塌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大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她不再喜欢说话,不再喜欢走亲戚,也极少回娘家,就算爷爷奶奶过世时,她也没有下山,只打发了大姑父前来祭拜。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姑也迅速地苍老下去,不知不觉间,她满头的青丝变成了斑驳的白发,除了平日忙于家务,更多的时间里,她总是一个人孤孤零零地呆坐着,或者凝望着梅表姐坟头,无声地流泪。她常常独自一人自言自语道:
“要是有条公路就好了……”
“命哦,命哦,都是命哦……”
那些年间,我也好几次受父母之命,前往两岔溪探望大姑,但我再没有见过大姑曾经美丽的笑容,每次相见,她都是怔怔地盯着我,或者怔怔地盯着梅表姐的方向,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唉,要是你梅表姐还在就好了……”
“唉,要是你梅表姐还在就好了……”
叹息声中,大姑的一只眼睛慢慢模糊起来,几年过后,终于失明。
从那时开始,我最害怕的事情,便是上两岔溪探望大姑, 我怕听大姑的叹息,怕看大姑的愁容,更怕看她流多了泪水而失去光彩的那只惨白的眼睛。
尽管我从小就一直很喜欢吃板栗,但梅表姐出事后,我再也不敢当着大姑的面,提起姐妹俩结伴捡板栗的故事。
我不提,大姑也就不提。
⑦
2002年冬天,沉寂已久的两岔溪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为了实现村村通公路的美好愿景,不畏艰难的桑植筑路大军,终于把各式各样的筑路机械,开上了通往两岔溪的山山岭岭。
筑路队经过反复勘探,在保留两岔溪骡马古道的基础上,作出了在原有道路的另一侧开辟一条新道路的规划。
随着筑路工作的展开,沉默多年的大姑也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她开始开朗活泼起来了,当开工的鞭炮响过后,苍颜白发的大姑独自走到梅表姐坟前,默默地点燃了三柱香。
这一时刻,也许别人无法猜测大姑心中在想什么,但大姑自己一定知道,一旦修成,这将是一条充满希望的幸福之路。有了这条路,梅表姐的悲剧就不会再次重演;有了这条路,两岔溪的人们就不会再受凄惶的苦难;而产于两岔溪的丰富物产,也会顺着这条金光大道,源源不断的运往山外,换取幸福生活的喜悦。
默默的祷告之后,七十高龄的大姑就开始忙碌起来。为了不阻挡施工的去路,她首先带头,腾退了属于自己家的几块土地和山林。
她让出自己的主屋供施工的人员居住,自己住进了偏房。
她督促着大姑父劈好柴禾,供施工队员烧火取暖。
只要有空,她就抱来一堆施工人员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后,又一一送还回去。
她甚至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腊肉拿出来,煮熟后又倒进施工队的大锅里,自己却从来不收一分钱。
为了修好这条路,大姑什么都舍得。
修路的那些日子里,大姑满脸红光,满怀喜悦,以至于已经失明的那只瞎眼,仿佛都闪现着迷人的神彩,她还不止一次地扬言道,只等公路修好,她就要在公路两边种上自己喜欢的腊梅花,而且要天天浇水,月月培土,年年上粪。
她说只要她不死,她就要天天跑上公路走一走,看一看,永远守在公路上。
甚至就连她打来的电话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手机电话里不无炫耀地对我说道:
“萍萍呢,我们两岔溪也要通公路了,你来看一看……”
“下次再来我家时,你就再不用从两岔溪爬坡了……”
然而炫耀之余,却也不时听到她那苍老的叹息声:
“唉,要是你梅表姐还在就好了……”
“只要他们都还在,我就一定买辆小汽车,一定买……”
随着大姑的叹息声,我的耳畔仿佛也响起那支童年的歌谣:
“……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月下学篾匠,
嫂嫂月下纳鞋底,
妈妈月下补衣裳
……”
⑧
秋意正浓,天已透亮,而手机那头,大姑那饱经沧桑的的声音,仍在时断时续地传送过来:
“……”
“萍萍呀,有时间你就要来哦,来捡板栗,来看我……”
“我老了,等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公路边的山包上……”
“我要天天看着这条路,守着这条路……”
“……”
我把手机紧贴耳边,生怕漏掉大姑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声幽长的叹息声。
多年不再提起板栗二字的大姑,今天竟然主动邀我上山捡板栗,而且还主动要求回娘家走亲戚,主动要求下山给爷爷奶奶烧纸钱,透过大姑这些细碎的语言,我仿佛就能感知大姑反复的唠叨里,到底蕴藏了多少种的涵义。
可是,在这个明丽的秋天,我该如何才能抚慰大姑那历经沧桑的心呢?此时此刻,我知道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但我还是对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安慰着大姑:
“大姑呀,你放心,我一定上山去看你……
“我现在就起程,马上!马上……”
“大姑,你等着我,你等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时刻凝固,良久,电话那头已经不再传来大姑的声音,待我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早已经眼泪婆娑。
是呀,该去两岔溪走一走,看一看了,看看心中永远牵挂的那道山,看看山上永难忘记的那些人,看看大姑为之盼瞎了一只眼睛的那条路……
于是,我放下手机,转身下楼,并急匆匆奔向车库,一把拉开了车门。
作者:谷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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