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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底文苑(146)|一路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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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2 15:33:34

作者:朱剑飞

1985年9月至1988年6月,我在小富中学上初中的时候,差不多每天都要走过一条大约五华里的蜿蜒山路。开始走得慢,我都有些跟不上路上那些年级高一些的同学。等后来自己上高年级,也走得快了。我最快的一次一路上只花了23分钟,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

其实可以走马路去上学。但走得比较少。和小路相比,马路要远一些,路上的时间也多些。而且,那只是一条简易的县级公路,连接金鸡坳、太平寺这两个点。金鸡坳在320国道上,太平寺是一个连通双峰县、涟源市、娄底城区的小小集镇。从家里出来,在这条马路上行走约一华里,中间会经过一个农机站,那里又连接了通往甘棠铺的县道。路上主要是汽车、拖拉机、小三轮,班车和中巴极少。那时公路还没有硬化,路面是用碾碎的小石子混合了黄土铺成的,时间久了,日晒雨淋,虽然被来来往往的车轮压得紧了,那些形状不规则的石子也都磨去了尖锐的棱角,但总归是松动的,一旦有车经过,飞驰的车轮便搅起一溜的灰尘,令人窒息。在山道拐弯与上坡处,更是冒出浓浓的黑烟,避无可避。只是雨下得很大了,或者放学归来太晚,走马路的时候才多些。

这条小路首先是越过老家屋后的小山丘。这里是乡亲们种植蔬菜和黄豆等农作物的地方。山上有油茶林,菜土中间往往分布着三五成行的茶叶树。山丘中间有一条被无数脚板、牛蹄踩过的黄土山路,走下去就到了“万家塘”村民小组,从那里连接上一条铺着小石板的乡村小路。

这一段石板路,比那简陋的黄土山路,明显感觉高了一个档次。这应该是这一带村落一条重要的通路。往往在这里,我会遇到路上几个结伴而来的同学,他们已经离家走了一段了。其中有几个路程远的,往往也走得比较快,我得加大力气才追得上。

有一次,快上石板路时,看见有几个同学正走过来,应该是一个高年级的走在前面,一边走路,一边挥舞着手势在讲什么,后面几个人跟着听他说。等他们到了,我正好可以跟上去。只听见高年级同学用我们当地的方言一字一顿地讲道:

“这个人,就是像王安石在《伤仲永》里面讲的那样,泯然众人矣!”

他继续慷慨激昂地讲着,整个队伍跟着他走。他在讲谁呢?他前面讲的话我没有听到,不知道。但他在这走路上学的村间小路上,那样严肃认真地讲到语文课本中的学过的古文,讲到其中揭示的人生道理,一下子有一种令人紧张严肃的味道,甚至比我那严厉的语文老师讲这篇课文时,还要令人自警,自省!

像这样一路过去,三五成行,侃侃而谈,其实有相当的兴味。不只是无边无际地聊天吧,多数时候会聊到一些学习上的事情。同班的,同年级的,还有不同年级的,一路上讨论些学习上的疑难之处,也是常有之事,也往往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而我现在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位高年级的学长,当时讲的这句“泯然众人矣”!仿佛灵魂深处的一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小石板路只走一小段,就拐上那种泥土筑成的小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从很多人家的屋前屋后穿过去。

前行一段到了“花屋里”,这里会经过一户人家。他们家的房子挨在小路边,土砖瓦房,很简朴,农用的物件收拾得很整齐。厅屋大门门框上却没有门,终年敞开着。我们那里厅屋的大门设计得很高大,有两米宽的晒谷簟子竖起来那么高,有一米半的扁担横过来那么宽。石质的门槛,小孩子夏天里甚至可以躺在上面睡午觉。两扇对开的大门,用杉木或杂木做成,厚达一寸。在缺少森林资源的当地,要把大门做好配上去并不容易。这户人家估计也是经济实力所限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里的男主人挑水时惊讶了。他没有左小腿了,左边的裤管下面是悬空的。他用右脚走路,左手撑着一根拐棍。水挑得很满,走的时候还不怎么晃动。我当时跟着队伍匆匆走过去,忍不住回头看看他!

在春天里,我一个人从学校回来,看到他单脚站立,在附近的菜土里锄地!我后来听人说,他平时照常下地干活,和一般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一只脚站立着劳动,可以坚持半个多小时!

我猜测这位男主人可能是外出打工期间,因为工伤事故失去了左边的小腿。又可能是经济上的原因,没有去安装假肢了。

来来去去从这户人家门口经过,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家并不富有。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生活的平静与快乐。我记得每次春季开学后,总是可以看到他们家厅屋没有大门的门楹上张贴春联的痕迹。而在我们那里,并不是每户人家都有过年张贴春联的习惯。有一年,写着“紫气东来”的横批,直到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和紫红的紫云英盛开的时候还贴在那里。我猜测每年的春联都是男主人的手笔。如果是乡下的“老先生”写的,会更加老练一些。

再往前走,需要走上一段较长的山坡小路。翻过一道有水渠的山坳,小路从一个较为陡峭的山坡边延伸下去,开始下坡。这一段水渠已经废弃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渠道里流过水。但可以想象当年人力施工时代建造的艰辛。

沿着小路走一小段,在离路边稍远一点的高处,有一处简朴的屋落。对面不远处,是另一座较高的山丘,北面长满了成片的松树和枞树。之前经过的水渠就从它的南面延伸过来。

这屋里住着我在双洲小学时的一位老师,因为当地姓朱的老师太多了,就被称为“志强老师”。他曾教过我的姐姐。这个老师以教学严谨、写字工整而著名。因为健康的原因提前退休了。

我曾经在一个枫叶红了的美丽的秋日的早上,晨曦万丈,见到对面的山坡上,一个男青年正在放牛,然后坡道上走过一个提着竹篮的女孩,走近一点,像是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走了。那个时代,乡下人谈恋爱仍然是羞涩的。后来听说老师的儿子,娶了附近的一位女孩。也许就是我见过的那一对,也许不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那一年的冬天,我放学后从他家门口经过,猛然发现,厅屋的大门上贴上了大红的婚联,简朴的屋落顿时充满了喜庆的气息,在寒冷的北风中格外醒目。记得横批是“佳偶天成”。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这位老师端正有力的楷书,那是欧阳询《九成宫》的字体,一丝不苟,铁画银钩。我那时只有极少的几本字帖,一本《欧体九成宫标准习字帖》翻来覆去地看。见到志强老师写的欧体字,仿佛是从字帖走出来的一样,就只有暗暗羡慕的份了!然而,我那时功课很忙,一个僻远乡下的农家子弟,沉迷书法简直是“玩物丧志”!我还不能看得太久!匆匆一瞥,印象中两边的对联很长,充满了优美的辞藻与精巧的对偶,而具体内容,多年以后已经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从老师家门口继续沿着下坡的小路往前走,经过一条机耕小马路,走过一片狭长的田野的田埂,来到一条春日里下大雨时会陡然涨水的小河河坝,经过一片开辟了农田的丘陵,到达一处散布着水井、水塘和屋宇的村落,在这里再踏上一小段石板路,转过一个小山丘,就来到了学校。如果走得快,这一段路似乎可以一晃而过。

时间到了1988年5月上旬,按照惯例,学校会放几天农忙假,让学生们给家里帮忙。同时,很多老师自己家里也有农忙的任务。这时,我已经上初三上学期了。临近毕业,学校在组织最后的冲刺,考中专,或者考高中。升学与不升学的区别是那样的悬殊,而升学的机会又是那样的稀少,学生和老师的努力都几乎达到了承受的极限。这个学期再放农忙假已经不可能,但终究有一点松动,就是那几天可以准时放学了。于是在下午5点钟左右,我背着书包从学校后面的小路走回去。南风吹过来,草木敷荣,大地生机勃勃的气息令人陶醉。小路两边白亮亮的水田里,乡亲们正在赶忙着插秧,他们在播种着上半年的希望。而像我这样的农家子弟和家里的父母,却在梦想着,在新一届的中专考试中一举成功,到山外边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面去;或者考上高中,去追逐人生更高的梦想。

等到6月份,升学考试前最后一天,学校破例在下午提前放了学。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我还是顺着小路走回去。这半年来,我把上下学路上的时间都用来背书了。一边走路,一边背答案。背不出,瞄一下资料,再继续背。反反复复,很多内容都不知道背过多少次了。这一次,我过了小河坝,在经过那一片狭长的田野时,正从田埂上走过去,突然发现前面路上横着一条四脚蛇。我捡起一块石头,正准备去打它,它却飞快地爬到路边草丛中去了,不见了。

这时,旁边稻田里一位正在俯身拔草的青年男子,刚好直起身来,看见了这一幕,就对着我喊一声:

“不要打!它天天在那里!”

然后他自己笑了。

没想到,附近田里还有几个也是在弯腰除草的乡亲,听他这么一喊,也都直起身来看过来,似乎明白了什么,一齐朝我笑了。

我放下石头,赶快走过去。

当年,考中专是需要预选的。学校里预选一次,区里再预选一次,而且是按分配给学校的报考指标来报考的。因为我两次预选成绩都名列榜首,得以报考了千里之外的铁道部常州铁路机械学校。在准备正式考试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地背诵,无止无休地练习,我的脑子里已经只剩下各种各样的知识要点,公式……

远近高低的田野和村庄,蜿蜒的小路,孤独的行者……我像一个梦游者一样走回家去。

我那时的记忆力出奇的好。一路上,感觉需要掌握的内容基本上都可以背出来了。

第二天,我和参加中专录取考试的同学搭上去县城的专车。7月,收到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8月,去常州念书。4年之后,1992年6月,在当时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我分配到株洲工作。

在后面回老家时,我开始是搭火车在娄邵线的金家火车站下车。随着车次的调整,乃至后来铁路客运业务的停运,从娄底搭客车回家的机会就多了。这样每次都要经过那个变化颇大的小富中学门口,却再也没有进去过。等到客车过了当年上学途中经过的那条小河上游的公路桥,开始减速爬坡时,可以遥遥望见小河下游那个春日涨水时需要脱鞋涉水而过的小河坝,还有那一片需要从田埂上穿行而过的农田。可是,来去匆匆,直到2010年代,乡间公路都已经扩建、硬化,那条小路我都没有再去走过。

2023年国庆节,我回到老家住了几天。秋高气爽,我带回了专业的数码相机,很想再一次走一走当年上学的小路。然而,我一个老兄告诉我,因为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山上都荒了。村里去小富中学上学的学生,老早就是中巴车接送。屋后的山路,多年前就已经荆棘丛生,很多路段根本走不过去。

“除非你带一把柴刀,一边砍一边走。还要防止毒气到身上来,搞不好长一身的疹子,痒得要命。”

他笑着对我说。

于是,我只好作罢。我想去看看我去常州读书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的大富集市,这位老兄劝我开车去,说一路上都硬化了,不要走路了。

于是等我开车从集市回来,把车停在以前走小路从“万家塘”过来要经过的“花屋里”附近的一处马路边,凝望着这一带山脚下新建的高低错落的屋舍与山坡上苍翠茂盛的树林,还有那一段隐隐约约绵延横亘在山峦间废弃了的水渠,想象着当年在山野村路上,背着书包,或者三五成群,或者独自前行的时光,恍如昨日。

(作者:朱剑飞,男,1973年生,原籍湖南省娄底市双峰县甘棠镇,15岁外出求学,现居株洲。学工出身,爱好文学、书画及现代设计。坚持写作三十余年。主要创作现代散文,亦作古文、骈文、旧体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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