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曹辉 杜立

熏风遁入夏，日上小茶枝。

进入三伏天，梅山脚下的茶农早已收起背篓，避开火云炎蒸，在自家堂前小憩，颇有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派头。

热浪卷着店铺的帷幔呼呼作响，招揽不来半个行人，一华里的青石古道上只剩氤氲茶香。

梅山文化传承人李翔最是痴迷这股茶香，纵浪于大化之中，馥郁而又深邃。

出发采访前，记者在他的家中做功课，查阅古籍，鉴赏古偶，试戴傩戏面具，把梅山武术掌坛师的齐眉棍抚个通透。

记者大开眼界，但并不十分买账，“眼、耳、鼻、舌、身、意”，现在就占个“眼”，加上李翔的讲解，至多占个“耳”。

安化是黑茶的核心产区，“鼻”“舌”怎么能不跟进呢？

李翔也不再卖关子，“去洞市村，风雨聚落成泉，他们用山泉煎茶，我们去那品茶。”

安化县江南镇洞市老街。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刘丰 摄

1.铃响马帮来，古道见证兴衰

行到梅山深处，穿过风雨廊桥，淌过寂静的麻溪，走过纵横交错的田埂，记者寻至杉涛竹海下的古老村落——安化县江南镇洞市村。

洞市村如同一枚楔子嵌在茶马古道之中，迎来送往，已历百代过客。

青石逐级铺就直抵山脊，时间是位篆工，在石道上刻下诗文。

石道愈陡峭，诗文愈发艰深。

《茶经》有云：“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李翔告诉记者，这些石道由深山中的冰碛岩铺就，是此地黑茶馥郁芬芳的秘密之一。

循路而上，天幕之下的木板瓦房透着梅山古味。四角飞檐似要腾空而起，相比之下，村民劈伐杉树而成的门柱显得沉稳许多，刚毅木讷地杵在那儿，周身斑驳的桐油漆拒绝了现代人的抚摸。

万籁俱寂之中，隐隐迢迢，似有铃响。

行路愈陡，铃声愈发清晰。

响亮却并不急促，清脆若杖击红铜，悠扬似琴筝合鸣。

不止铃声，人语马嘶，从千百年前传来，淹没了这个古老村落。

恍惚之中再看洞市村，眼前是鳞次栉比的商队，温吞而行的矮马，掌柜一边稽查账目一边与商旅讨价还价。

红炎蒸烤着古道，贩夫走卒后背汗出如浆，倚着柜台讨碗粗茶解暑，一饮而尽后继续穿行在闹市之中。这一刻，洞市村寻回了过往的繁华与喧嚣。

洞市的由来，顾名思义即可，山门古洞下边形成的集市。在集市兴起之前，外界称呼这里的乡民为“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

北宋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朝廷遣章惇开梅山置县，六年敕名安化（取“归安德化”之意）。国中之国归附王化，遣官吏，兴文庙，曾经的化外之地与中原互通有无。

北宋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资水流域茶市兴起，其一级支流麻溪上逐步浮现绵延数里的载货竹筏。

船夫撑着棹竿行到中段，遇一古洞拦住去路，洞口如山门锁溪，水流湍急，暗礁密布。险要隘口变为了水路运输的中转枢纽，古洞下的驿站初具雏形。

不只受益于麻溪哺育，作为鹞子尖古道的重要节点，翻山越岭的马帮为这里带来了更为兴旺的人气。

马帮从新化进入安化，必走三条山道，三道合一之处正是记者脚下的洞市老街。

老街衔着一条绵延崎岖的山道，沟通着梅山与中原。

商贾纷至沓来，饮餐落宿，商讨行情。人、货、秘密汇聚于此，位于水路要冲之地的洞市完成了从驿站到集市的蜕变。

作为万里茶道的主要货源和起始段之一，经由洞市而过的马帮向北而行，途经蒙古草原，抵达圣彼得堡。

跃马扬鞭，梅山脚下背着背篓的采茶少女与伏尔加河畔的纤夫都能听见那一串悠扬的马铃声。

古村与异域交融，窥听得一路的壮美与离殇。

洞市老街是清一色的青石板路。周德淑 摄（湖南图片库）

2.飞雨洒轻尘，斟茶须满七分

天公不作美，一场雨打断了众人的高歌与妄想。

记者避雨不及，李翔带着众人慌忙叩响一座古风宅门。

门高三米多，犹如巨人的胸膛。应门者个子却不高，面容洁净，一头板寸像是记者来时路上见的灌木茶丛。

他叫贺有元，与李翔是旧相识。记者后退两步望向头顶的牌匾，方知眼前这座三进两天井的大宅子是贺氏宗祠，始建于清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

品字码头墙构成宗祠侧边，木构屋柱挺直屋脊，足前石墩雕着瑞兽，二楼凭栏镂有花草，环山抱水，聚得一方灵气。

贺有元介绍，初建时不过里侧一栋，道光年间才扩建至如此规模。去年清明，近500名贺氏族人在此祭祖。

比起当时的人头攒动，今天稍显冷清。

步入内厅，“先德扬芬”四个鎏金大字仍有余威，众人不敢高声语，恐扰先人清净。

一楼祭祖，二楼作仓库用。库内码着许多竹篾扎成的圆柱体，好似一堆大号火柴，记者不明所以，只觉得鼻息内都变得馥郁芬芳。

贺有元笑而不语，李翔问记者，你们不就是寻它而来的吗？

茶行万里难免损耗，茶商效仿麻溪河上捕鱼的村民，用竹篾将黑毛茶踩压成柱状密封，重量为老秤1000两，俗称“千两茶”。从加工到入库，原料从未落地，实乃洞市村民驯化野茶的技艺结晶。

口说无凭，入喉为实，但请贺有元沏上一壶以证其名。

茶浅酒满，贺有元遵循着“茶倒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的老话，记者徐徐饮尽。

黑茶历经杀青、压制、仓储三重发酵，品茶时也有三重反馈，一饮生津，二饮回甘，三饮清神思。

天井上空的雨由密变疏，在洞市村，远离凝神与纠结，方可品得这一盏好茶。

若不是腹中传来饥饿的信号，记者伴着茶香差点忘记了时间，向贺有元讨了几柄伞出门而去。

细雨浇不灭洞市的炊烟，各家饭点有先有后。

不远处就有一家厅堂大开，屋主是个刚刚劳作完的汉子，端坐在饭桌上，用他蒲扇般的手掌捏着啤酒瓶畅饮。

拐角处的菜园里，一位翁妈观察着园内鸡鸭的长势，像阎王点卯一样挑选将被端上餐桌的食材。

记者越看越饿，加之黑茶有促进消化的功效，路过一间擂茶铺子抬脚便入。老板陈友群告知有甜咸两种风味，引发了记者之间一场类似甜咸豆腐脑的争论。

擂茶上桌，争论结束，众人各取所需。

浆水带着茶香在舌尖绽放开来，浮头上洒落的炒米给齿间带来咀嚼碳水的快感。记者一面惊叹于陈友群操控擂钵的手艺已臻化境，一面赞叹洞市先民以茶入饭的古老智慧。

一碗喝完还有二番战，陈友群端上几碟小菜，有腌木瓜，有酸藠头，鲜辣开胃。记者食罢，额头冒汗，口腔里似有巴甫洛夫在做试验，不停地分泌口水。

三碗下肚，此前由黑茶打开的味蕾已由擂茶补足，满足但不撑肚子，浑身透着舒坦自在。

洞市老街，居民在休憩。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刘丰 摄

3.山坳现彩虹，村落拨云见光

雨过天晴，记者在远处的雪峰山脉上看见了两道彩虹。

几辆轿车驶到麻溪河畔，是几户自驾游的人家。小孩子带着泳圈在浅水处划起浮泅，大人们卸下疲惫闲扯家常。

几位年轻人走进洞市老街四处寻觅，古村与天空中的彩虹一样深邃。

村民对着陌生人习以为常，微笑着将他们迎进来，只拍照不买东西，同样欢迎。

贺有元说现在是旅游淡季，一是酷暑难耐，二是现在不是采茶的最好时节。每年的开春与秋后，各地的茶客、摄影家、微友、户外爱好者都会来此游历。不过人多人少都影响不了村民的生活节奏。

洞市因茶马古道而名扬四海，肆意遒劲的风刮过千年，卷起零散的背篓，掳走慢条斯理的马匹。

千年已过，斗转星移之间文明愈发厚重，我们的民族依然精力充沛。

高速公路取代青苔石板，风行电掣的列车接替了识途老马。历史浩浩汤汤，但冲没不了洞市村民的茶道。

“茶”字，人在草木之间，也得经历四季磨砺，错过了清明，并非采不到新茶。守住一颗凡心，方可在高山折桂、幽谷探底时保持自然平和的心态。

历史不会遁入烟尘之中，再过两个月，第六届湖南·（益阳）安化黑茶文化节将拉开序幕。

自第三届起，李翔便担任开幕式的导演和演员。他告诉记者，本届黑茶大会将以“一茶一业一生活 一带一路一黑茶”为主题，突出以黑茶为媒介，以24小时茶生活方式链接黑茶产业发展与生活体验，同时紧扣“一带一路”和新发展格局，突出安化黑茶的国际战略眼光。

嵌在茶马古道上的洞市村将继续向外辐射它的文化魅力。千百年前它向世界张开臂膀，一盏生津回甘的黑茶背后，是汪洋恣肆的文化血脉；一条布满蹄痕的石道之上，是鼓荡而起的民族精神。

一趟洞市之行，烈日突变疾风骤雨，离别之际方见彩虹。

沏上茶，啜苦咽甘之间，目光穷极天际。

【村落名片】

益阳市安化县江南镇洞市村，因宋代茶业兴起，繁盛千年。洞市村坐落于万里茶道湖南段起始处，既是梅山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也是传袭千年的黑茶文化之乡。村内保存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洞市老街，长达一华里，是茶马古道的重要景点，2012年列入第2批国家级传统村落保护名录。街口的贺氏宗祠，2011年被列为湖南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专家点评】

湖南城市学院梅山文化研究所所长、副教授，安化县梅山文化研究会顾问 李翔

洞市老街是万里茶道的起点之一，安化黑茶借由近百座如洞市老街般的集散中心，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它堪称安化茶文化传承的“活化石”，见证了茶叶贸易的起伏跌宕。此地留存的建筑与传统习俗，生动展现了往昔茶市的昌盛。从非遗的角度来看，洞市老街所承载的历史信息极为丰富。它的街道布局、商业运作模式，乃至人际交往中的茶礼茶俗，都为我们深入研究当时的社会经济结构和文化交流提供了宝贵素材。洞市老街不单是万里茶道的历史遗产，更是探究梅山文化的珍稀样本。

【记者手记】

复得返自然

杜立

时间是村落的挚友，时间也是村落的死敌。

它赠予了村落丰厚的历史底蕴，它赠予村落一场盛大庆典，倘若沉湎这种往日荣光之中，便会在时间的啃噬中腐朽破败。

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在《发现社会》中写道：“一个时代结束的标志就是它开始被浪漫化。”

坐落在梅山脚下、茶马古道之间的洞市村从始至终都是宁静平和的景象。这里的村民一直以平和的心态来看待历史和当下，这并非“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自我安慰，从始至终，他们从未浪漫化那段游人如织、物畅其流的日子。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这段历史早已被务实的洞市村民记录在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冰碛岩铺就的石道，搬运货物的滑车，路边记载茶志的碑文，他们不会大张旗鼓地鼓吹这些细节，摆出一副遗老遗少的架子向游客宣扬他们的光辉历史。

诚然，这种低调务实的作风在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现代社会很难去攫取流量，洞市村的美不是社交软件上的几张精修图片就可以概括的，必须身心俱入。三伏天里，当我们深入洞市村，这里温婉平和的民风会扫空我们心中的疲惫。

劳动人民向上但不焦虑，人人都是萌发而舒畅的心情，他们明白现实生活并不浪漫，脚踏实地才更为高明。

责编：戴蓉

一审：周月桂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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