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骆志平 供图|莫小文
湘人书画圈,谈起莫立唐的笔墨功夫,个个都竖大拇指。老人家八年前去世,今年虚岁一百,可谓画界前辈,其同时代的几位老人,陈白一、杨应修、王憨山、曾晓浒、易图境、徐照海等,均已作古。
人走茶凉,是一句老话,但在艺术圈,真正有本事的人,人走茶不凉。一拨又一拨的画界顶流走了,但能让人念念不忘的人物并不多,莫老算一个。这是艺术的回归,也是笔墨本真的觉醒。

前些日子,在一个朋友家偶见莫老一幅山水小品,形如立瓶,不足平尺,用笔精微老辣,笔痕如刀,心生喜悦。可惜,有名章无落款,作品不完整。听说有人愿意出高价收购,这是好事,莫老生前从不卖字画,也不羡慕别人的日子过得好。如今,人走茶未凉,还升温煮沸,这是对莫老最好的牵念。
画自己的画,写自己喜欢的字,莫老坚持了一辈子。平时,粗茶淡饭,少有讲究,抽烟喝酒,从不看牌子,酒好不贪杯,酒劣性也浓。这种随心随性的日子,不存功利,带入笔墨中,朴实憨情,洒满一纸。其自诩磨刀老人,并非笔钝无锋,有待打磨,而是原于对传统笔墨的认知,与众不同。在莫老看来,执笔如刀,形似斧劈,笔沉墨酣,方为雄浑之法。
有人试图从理论溯源上走近莫老,文章写得宏大深妙,却总感觉有点榫卯不合。究其原因,还是和莫老相交不多,相知甚远。莫老对绘画的理解,并不复杂,从古法中来,到生活中去,把字写出力量,然后传递到画面中,让其呈现出大众需要的美感,这就是其怀揣的理论。书画同根,根深则叶茂,莫老这么想,也这么玩,其艺术的口感纯正。

天天写字画画,留存的作品却只有三百多件,对于一个高寿的书画家来讲,不算多。其去世后,家人捐给了博物馆一部分,策展人谭国斌收藏了一点。市面上能够见到的画作已然不多,特别是山水画,少之又少。平常能够看到的多为书法作品,这也是莫老和其他同辈画家不一样的地方。莫老骨子里坚信,写不好字的人,不可能画出好的中国画。其在书法上用功极多,甚至超过了画画,书风书貌辨识性极高,笔中劲道和金石气象,独树一帜。其笔法线质,皴擦点染中的老辣之痕,同辈画家中,鲜有人能及。由于书法根基壮实,力稳笔沉,手中画笔一旦翻转,犹如霹雳弦惊,掠图造势,大气磅礴,彻底打破了一般文人书画的内敛闲情,形成了刀削斧劈的立唐画风。
白石之后,湖南画界鲜有大家。出了一个灵性十足的钟增亚,却英年早逝。白一、憨山、晓浒几个老人走后,真能力扛大旗的人物,似乎还在赶路途中。近几年的业界大拍,鲜有湘籍画家身影,就是一个佐证,这是怎么啦?湘人的文化风檐,土壤厚实,营养充分,按理说,不乏嚼劲呀!为何在当代画坛,闹不出一点动静。画界人士对此有过交流。有人认为,早些年,市面上的画作,良莠不齐,卖得起价的,多有炒作之嫌。个别手上功夫不足的人,善于争头衍,以华盖作掩饰,热闹过一阵子。有的偏向创新,心中想法不少,脚跟扎得又浅了点,始终得不到画界公认。这是一种尴尬,褒贬不一,值得玩味。也有人说,一个地方,要出名家大咖,先得把氛围造起来,台面上立举的人物一定要有真功夫,至少服众,聚得拢一班人,不然,大伙各怀心思,互不买账,本土都出不了圈,又凭什么到全国画坛落足生根、挤占交椅?
国画是中国独有的艺术语言,诞生于传统笔墨。不论怎么创新,有个主轴,不能脱离笔墨功夫,如果搞成一副不中不西的面孔,光影相簇,而墨痕肤浅,实质上就变成了一种美术转基因。就如吃自家的野生大豆和吃国外的转基因大豆,到底哪样更营养,时间久了,便会心知肚明。像莫老这样具备实力的大家,发质坚硬,不善阿谀,功力已到,但没能得到该有的捧场,实为一件憾事,当然,莫老自身无有所求,作品流传不广是个大原因,也与藏家眼力不济,画界推崇不够有关。“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句话放在当代仍不过时。不然,怎么会错失画界良驹。等到老人家走不稳路,行将告别人寰时,才匆匆忙忙为其办个展览,说几句奉承话,看似关爱有加,实则虚伪无骨相。若是有人早作抬识,助其艺术巅峰之时,走出本土,泊岸京都,在正儿八经的荣宝斋露上几回脸,该有多好。
真正的艺术家,源自生活,属于人民。否则,虚情假意,谄媚市场,哪来的文化滋养。对于几番炒作,就成了收割市场利器的那些当代画家,免不了让人心存迟疑,真的是凭本事么?老百姓看不懂,专家乱捧场,炒作乱喊价,稍后一回头,才发现又是一只垃圾股。有的伙计在世时,一幅作品卖到好几万,人一离开江湖,便成废纸一张,搞得那些爱好收藏的门外汉直晃脑袋。老百姓留恋过去的那些老艺术家,手上有功夫,心中有人民,画面有温度,多好!可惜这些美好的画作,有如逐渐消失的种芽,再不加以关注,真有可能成为一种记忆。

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急功近利。人也如此,不择手段得到的东西,终究会埋下祸根。时间一久,大伙都这么想、这么干,热热闹闹中,到外都是坑,社会的骨架就容易松软。过去,画家的视角纯粹,艺术的土壤纯正。莫老从那个年代走过来,一身古法披肩,骨子里早已把自己交给了人民,想要他把作品拿到市面上去站街,感觉伤了自己的颜面,故而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操守。平时,要么外出写生,要么闭门作画,很少在书画市场溜圈子,搭人脉,其写字画画从不讲价钱。圈内人只知道。有一个执笔如刀斧的老人,住在不远的弄巷中,成天写写画画,活在了自己喜欢的山水花鸟虫草中。
我和莫老相识于2008年,有过数次交集。那时莫老已八十有三。老人手上拄起了拐杖,中等个头,不胖不瘦,鼻梁高挺,五官坚毅,后梳的直发,素白如麻。平时,不论在家还是外出串门,都是一身布衣布鞋,和邻居老人没有两个样,不同的只有那双看过千山万水的眼眸,闪烁着一个画家内心的澄明和热爱。在我印象中,朋友相聚,总有人哄其写写画画,莫老从不拒绝,但多为写字,这是莫老的应酬之道,权且当作习墨练笔而已。其字形存金农漆书气象,笔笔如锥,拖痕老辣,无馆阁藏露之守,笔随心转,性情所到之处,满纸酣情,其谓“画中有斧劈皴,吾书为斧劈书”。老一辈画家中,能写出一手莫老这样老辣书法的人,少之又少。杨应修算一位,但路数不同,其书法宗二王,画临芥子图,笔法墨法精到,至今作品价格不菲。
2016年5月7日,莫老去世。同年4月30日,其书画作品在省展览馆展出,这是莫老一生艺术的结晶,许多未曾示人的山水画初次亮相,其作品画面饱满,墨气酣沉,皴擦如斧削,密不透风中又尽显空灵爽朗。让不少业内人士慕名而来,驻足神凝,惊呼!三湘大地深藏有如此笔墨功夫的大家,怎么鲜有推介呀!
真正的大家,“心存丘壑,花生万树”,绝不会有摹拟之痕,莫老一辈子纵情山水,写生即创作,画呈千面,一画一境,鲜有雷同之作。不像有的画家,作品千篇一律,初看一两件,感觉还不错,真要印成书,搞个展览,又觉得力浮意浅,滑腻无味,拿不出几件打动人心的作品。莫老88岁时还在大湘西的深山中采风写实,苍颜白发,壮心不已。其画理简略,写一手刀劈斧削之字,画几幅屋漏划痕的山水。纵观其书法,吸足了先秦大篆、钟鼎铭文的营养,横竖撇撩,点钩折转中,又隐逸着唐人楷法的身影。其笔耕不辍,兼容并蓄,底盘扎得稳。再回到好山好水中,心境洞开,心中笔墨自然引得清泉石上欢。

其早年在南京艺专追随高希舜先生学习画画,1949年当兵,在部队干了几年宣传干事,后转业入机关工作,人生履历并不复杂。如果循着中西方艺术融汇的审美去寻找莫老的艺术高度,法理不错,也能讲出不少道道。但透过其人生轨迹,我更偏重于莫老对传统的固守,在扎根传统中突破藩篱,是其一生的追求。其对西方艺术鲜有触及,更无刻意留痕,除了在透视光感造型上有所吸纳,作品中再无其他洋味,是完全扎根于自然法度的传统山水,画得扎实,找不出半笔敷衍滑过的墨痕。仔细揣研,近现代几位大家对其影响倒是不小,吴昌硕的金石气,白石老人的似与不似,张大千的大胆用墨,莫老尽收眼底。特别受黄宾虹积墨法影响颇深,积墨法的最早玩家为明末清初画家龚贤,龚贤字半千、号遗野,其功力位居金陵八大家之首,崇尚宋人笔风墨韵,受吴镇、沈周影响较多,自创积墨法,以层层积墨织密留疏,形成了欲秀而老,朴拙苍厚的风格,其擅用“三远”构图,以云带、流水悬空透气,画面满而不溢,满而不塞。其在《半千课徒画说》中说:“非黑无以显其白,非白无以利其黑”,对黄宾虹影响至深。黄站在龚的肩膀之上,另作延展,皴擦之法怪异多变,积墨之功更臻娴熟,韵致更趋悠远,摸索出了一套黑、密、厚、重、透的积墨画法,被誉为千古以来第一用墨大师。其所著《国画之民学》一书,将民学的美感织入画理中,丰富了中国画的学术土壤。莫老意象上以黄宾虹为师,对其画作多有揣临,与此同时,将自己独有的笔墨气象融入其中,刀削斧劈,笔笔分明,呈现出了独有的立唐墨韵,相较于宾虹的苍韵之美,莫老自显苍茫之风,来自京城的画界大佬,看过莫老的作品后,给出的评价是:“笔墨功夫不在宾虹之下,国内没有几个画家能够画出如此好的画”。这是真实的磨刀老人,和同时代的画界大家赖少其一样,秉持“我法自然,自然为我”的执念,终不落窠臼,自成风貌,成为继宾虹、少其之后,中国山水画的又一座奇峰。
其早期作品《毛田新貌》组画、《社委李菲芳》、《看水里手肖登厚》、《不爱红妆爱武装》,注重叙事写实,题材紧扣时代背景,泥土气息扑鼻,充溢着一股昂扬向上的时代力量。七十年代,为人民大会堂湖南厅创作的《洞庭波涌》,为火车站创作的《清水塘》。乡情乡爱,暖人情肠,展现了莫老早期画功,也扩大了其在湖湘画界的影响。
有人讲,此两幅作品奠定了其一线画家的地位,我认为不能完全这么看。莫老在南京艺专学艺时即为班长,在一众同学中,已属佼佼者。回湖南工作时,平心而论,其作品水准已不在省内某些名家之下,正因为如此,不久后就被直接选调省文联专事美协事务,同时兼作《湖南文艺》美编。那个年代,讲究论资排辈,初出茅庐的小后生,能站上这么重要的一个画界平台,其实力不容小觑。
进入八十年代以后,文艺的氛围变得活跃起来,题材上也有了更多的拓展,这其间,美术创作中的政治题材越来越少,作品慢慢回归到了对艺术自身的思考上。这是莫老画风转变成型的一个时期,其精力也逐渐从画人物、花鸟归位于主攻山水。莫老的山水画,魂魄落在了大湘西,险峻留在了武陵源,林壑高深,清泉鸣石,吊脚矮寨,尽显古拙苍浑、云雾缠身之美。从最远的深山走出来,坐到对面的崖壁上,再回过头来画风景,内在的肌理全都融入了笔墨中。加之莫老乃性情之人,内心如炬,落笔如刀,一路砍杀,满山的云霞,不是误落山泉中,就是洋洋洒洒,飘进了林壑的眉宇,如此的率性和天真,又岂会有半点摹拟的印痕。磨刀老人,磨刀不误砍柴工,莫老用十年磨一剑的执着,拾起了满山的柴禾,也标注了属于自己的名号。
湖南画界能够列出的名家不少,钟增亚备受关注,可惜,春风刚上树,就叶落枝残,辜负了一身功夫和才情。让湖湘画界折了一根大梁柱。同期的王憨山,憨情古拙,童真野趣,一路玩到了进京赶考的路上,可惜,尚未掀起画海巨浪,就已入古。其他几位笔墨功夫不错,但个性风骨并不凸显。要么拘于花鸟,题材显窄;要么受限于古法,手法陈苛;要么文隽不及,意象难聚。
莫老不一样,自诩磨刀老人,摩崖当纸,舞笔如斧,那种刀枪入纸的力道,如猛虎抓地,铁㦸掀沙,这种功力,一时半会拿不出来,想学的话,还得搬出石鼓大篆,钟鼎铭文,从头研习,如果连龙门二十品的方拙雄劲,都提炼不到笔端,要想品出莫老的笔墨酣情,肯定有难度,即使按图索骥,拼缝对接,也免不了落入言辞古旧,力点浅浮之中。
有人说莫老天赋一般,勤奋居多,没错。其一介布衣,不染官场,心底平实,风骨凛凛。每幅画作都精研细摩,近看远瞧,反反复复。有时,还拿出剪子,裁来裁去,让一张八尺之纸,变成了巴掌大的小作品,有的形如花瓶,有的似扇面、古琴,这种在寻找不满意笔触中留下满意的精到之心,纵观古今画坛,可能仅有莫老一人!
没有看过莫老诗文的人,可能认为莫老只是一个笔墨功夫了得的画家,其实那个年代的书画家,大多称得上半个诗文家。其自作诗:“时代鼓我精神,生活给我真情。扫除前人旧习,妙悟古贤神明。当今画派纷呈,观之源路不清。艺术贵在独创,最好勿忘本根”。虽然韵律不是十分工整,但学理分明,朴拙憨情,溢于言表。另一首自娱诗:“人生道路自难跨,兄弟两人大别差。弟弟天成书画手,哥哥一辈撑犁耙”。逗乐之趣,无有苦味,各得芳华。由此可窥,莫老的笔墨人生,就像文工团里的快板手,闲情落入笑语中,磨难不消精气神。其告别亲情离开的那一刻,家中挂着的山水画代表作《青岩挺秀》陡然掉落,印证了其画中寄语;“所写皆生命,亦即立唐之生命也”。其后人将此画和此语,镌碑立于墓前,以示笔墨之魂不朽。
莫老憨情可爱,拄着一根手杖,走了已有八年。但给人的感觉,好像还站在不远的老巷中,腰不弯,背不驼,微红的面颊,壮心如酒。若有心相遇,请顺着积墨层层的山峦走进去,那里存放着他的笔墨酣情,墨梅红梅相拥相簇,气节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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