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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味故事③牛庆国:土豆 土豆
新湖南 • 综合
2024-05-21 16:08:37

秋天,当一个人一不小心把一颗土豆挖破了,他看到白色的汁从伤口处流出来时,心里难过极了,抓一把泥土捂住土豆的伤口,隐隐感觉那伤口疼在自己的身上。

一个人偶然看到吃奶的孩子嘴角流出的乳汁,竟然会想到受伤的土豆……没有人不对土豆怀有母亲的感恩。

秋天是挖土豆的时节,如果这年的秋天冷得早,人们就得在雪地里挖土豆了,因此再细心的人,也往往会遗落几颗土豆在土里。留在土里的土豆,经过冬天的冰雪,被冻得石头一样硬;来年春天,春风一吹,又软得一捏就捏出水来;夏天,赤毒的日头一晒,水分干了,土豆就被晒得又皱又干,黑黑的像一只风干了的胃。地里劳作的人,谁若捡到了它,在衣袖上擦擦土,就直接可以嚼了,脆脆的,甜甜的,是可以当干粮吃的。

当然,土豆的吃法很多,可以烧着吃,煮着吃,炒着吃等等,反正每一种吃法都好吃。现在城里的小饭馆、大酒店都有土豆丝这样一道菜,谁能把土豆切得像粉条一样细,炒出来还不变形,那就是被大家称道的好厨师。你可以随便在任何一家饭馆的菜谱上看到醋熘土豆丝、青椒土豆丝、麻辣土豆丝、东乡土豆片、土豆烧牛肉等有关土豆的菜名。

前些年,有这样一个说法,说一个村里人给外面的人介绍自家的一日三餐时幽默地说:“早上吃羊,中午吃鱼,晚上吃蛋。”外面的人很惊讶:“吃得这么好啊?”其实,这里的人把土豆叫洋芋蛋,他们只是把洋、芋、蛋三个字分开来说而已。还有一种说法,陇中黄土有三宝:土豆、洋芋、马铃薯。土豆是大地的乳房,土豆是藏在泥土里的灯盏。土豆是攥在节气里的拳头,土豆就是咱供养着老人,喂大了孩子,养活了自己的“洋芋蛋”。

荷兰有一位大画家叫凡·高,是后印象派的三大巨匠之一。他有一幅作品叫《吃土豆的人》,画面上那些在一盏昏黄的灯下吃土豆的人,有着骨节粗大的手,他们面对土豆做成的简单食物,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光芒。凡·高在给他的弟弟的信中说:“我想强调,这些在灯下吃土豆的人,就是用他们这双伸向盘子的手挖掘土地的。因此,这幅作品描述的是体力劳动者,以及他们怎样老老实实地挣得自己的食物。”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吃土豆的人时,心里嘀咕,凡·高也是一个贪吃土豆的人?他是画面上的哪一位?画面上的这些人怎么似曾相识?原来我吃的土豆是凡·高的。老家的洋芋,也就是土豆,原本叫荷兰豆,也叫马铃薯。17世纪中叶从荷兰引进台湾,然后从台湾传入大陆。

中国引进的外国作物有一个特点,但凡带“胡”字的,大多是两汉南北朝时传入中国的;还有一种是带“番”字的,是明朝以后传入中国的美洲作物;第三种是带“洋”字的。比如洋葱,可能是清朝末年和民国时期传入中国的。所以,带“胡”“番”“洋”的作物,大体上标示了这些作物传入中国的不同时代。吃土豆的凡·高,画了吃土豆的荷兰人,让很多人都知道了荷兰是一个吃土豆的国家。那么,吃了这么多年土豆的我,怎么就画不出一张“种土豆的中国人”?至少,应该画一张吃土豆的杏儿岔人吧,看来这么多年的土豆,我白吃了。

清清的清油

我所说的清油,是指胡麻油。在我的记忆中,饭碗里如果能漂着几朵清油花,那就是幸福的时光。

听我的一位堂兄说起现今的生活:“一天倒掉的洗锅水里,都比以前一年吃的油"堂兄说的以前,指的是用玻璃酒瓶装清油的那些年。那时,每家总有那么几个空酒多,瓶,用来装清油,或者用来打煤油。现在已记不清那些酒瓶是从哪里来的,但瓶里的油是怎么吃掉的却记忆犹新,甚至我都能记得每一滴油是怎么渗进骨头里的。

瓶装的清油有这样几种吃法:一种是用一根筷子浅浅地伸进瓶里的油中,然后再把筷子提到饭碗上面,一滴清亮的油就会小心翼翼地滴到面条或者煮好的野菜上面,漫漫洇开了去。再用筷子搅动几下,那油的香味就会均匀地渗进整整一碗食物中,尤其是弥漫在人对美味的渴望中。

第二种是倒一小坨油在碗底或者小碟子中,用一片小布片轻轻蘸了油,那布就叫油抹布,在做饭前用油抹布把整个锅抹一遍。热锅散发出的油味就在屋子里飘荡开来,于是就感觉整锅饭菜里都有油了。用油抹布抹锅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摊煎饼时,煎饼不会粘锅,纸一样薄的煎饼用铲锅刀一铲就会干净利索地揭起来。只要抹布还油着,就一直用来抹锅,甚至那油抹布已经干了,变硬变黑了,还用来抹锅,仿佛那只是一个程序而已,已不在乎到底有没有油了。那小小的一坨油有时会用上好几个月。

第三种吃法应该是最奢侈的了,那就是一咬牙将一瓶油咕咚咚全倒在锅里,炸油饼。对当年的一个家庭来说,炸油饼无疑是一件大事。首先说发面,面不能发得太活,否则就特能渗油,一斤油炸不了几个油饼,必须发到刚刚开始活,但基本上还是死面时就要擀面、下锅,这样炸出来的油饼就有薄薄的一层皮,不费油。第一个油饼是要献到灶爷板上的,家家都这么做,因此炸油饼就有了几分神秘的色彩。炸油饼时,别人不能随便进入厨房,一旦进入就会冲了油神,锅里的油就会溢出来。现在一想,那其实是母亲哄我们的,她是怕孩子们进了厨房,炸出一个吃一个,油饼炸完了也就吃完了。她必须等到油饼全炸完了,每人才能分到两三个,剩下的全部封存起来,大人小孩都不准吃,用来走亲戚时当礼物用。于是挂在墙上的那一篓油饼就会让我胃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好些日子,直到那些油饼被送了出去,我才会彻底失望,或者说绝望。

说到瓶装的清油,还勾起了我对榨油的一段回忆:记得那时,每年的冬天,生产队里总要挑几个人到油坊里去榨油。所谓油坊,就是在河沟的悬崖上挖的几孔深深的窑洞,洞里点着清油灯,但对外面的人来说依然黑得神秘,充满了想象。据父亲讲,榨油的程序基本上是炒油籽、磨油籽、包油包、压油等等,至于其中的细节,外面的人是不得而知的。

有一年,父亲去榨油,为了让我们全家都吃到清油,他让我母亲蒸了荞面和苞谷面馍馍送到油坊里。父亲在那里把馍馍揉碎了,用油拌了,再带回来。吃那样的一碗油馍馍,嘴角流着油,心里也流着油。现在想来,还禁不住舔舔嘴角,满口生津。

油榨好了,就要用铁桶担了,缴到公社的粮站去。缴完油,父亲便急匆匆把两只那时叫作洋铁桶的空桶挑回家里,仿佛走得慢了,那困在桶底的油就会蒸发了似的。看父亲来了,母亲就赶紧把那两只油桶斜着倒立起来,桶沿下放上一只碗。两只铁桶往往会积出小半碗油来,然后倒进油瓶里,足足有二三两。这可是一家人欢天喜地的收获。因此,能去榨油和去担油的人,都是让队里人羡慕甚至嫉妒的人。

至于分给各家的油,无论是按工分分,还是按人口分,最多也就三两斤,拎两只瓶子或者提一个瓦罐就打回来一年的油了。为此,每每家里来了亲戚,需要给亲戚做点好吃的,比如烙一张油煎饼或者打两个荷包蛋,往往不是缺了面,就是少了油,没办法,只好向邻居家借。如果有人手里捏一个茶杯东家进西家出,那人家里肯定是来了亲戚了。借是终究会借上的,但还油就必须等到年底新油分下来的时候了。如果谁这一年借过油,还掉一茶杯,那这家人过年时往往就炸不起油饼了。

瓶装清油的年代已经过去,现在油多了,吃的也丰富多彩了,甚至都吃得大腹便便、营养过剩了,但我总觉得什么好吃的都没有当年瓶装的清油香。

如今想想,那从筷子头上缓缓下滴的一滴油,多像一滴忧伤的泪,或者额头上滑下的一滴汗,或者心里的一点疼。如果说一滴水就能映出太阳的光辉,那么一滴清油就可映出一段历史,映出一代人的生活,映出那个时代人们憔悴的脸庞和流泪的心。吃过那种瓶装清油的人,往往是对生活抱怨最少的人。唉,瓶装的清油,瓶装清油的那个年代!(甘肃省甘味品牌中心供稿,作者:牛庆国)

作者简介:

牛庆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日报文艺部主任。出版诗集、散文集多部。参加过诗刊社第15届“青春诗会”。主要作品有《热爱的方式》《字纸》《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北斗星下》《持灯者》《祖河传》《哦,黄河》等。诗集《热爱的方式》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有作品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志》《两岸四地新生代诗选》《大学语文》等多种选本。获《诗刊》第四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等奖项,被评为首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和《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责编:张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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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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