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骆志平
近些日子,谭国斌当代艺术博物馆在展出《铜官感旧图题咏册》,这是在为我的家乡铜官做嫁裳,听着就觉得亲切,国斌打电话邀我去看看,我二话没说,撂下手中的活儿就往那儿赶。

对《铜官感旧图》我有所了解,袁慧光老师为此专门著过一本书,足足20万字,可见《铜官感旧图题咏册》典藏之厚实,晚清以及民国200多个大人物借此长卷叙人言事,气象之宏大,在湖湘文库中,找不出第二件。
这得感谢先人章寿麟,如果不是他手绘《铜官感旧图》,哪会有左宗棠作序,李元度撰文,王闿运题诗?这三位可是湖湘文化中的大佬,如此站台,佐证了章寿麟的实力,虽然章官衔不大,但曾国藩在铜官和靖港之间的湘江水域,初战太平军石祥贞部,战败投江时,他救过其命,等于救过大清王朝的命,了不起的功劳。由此看来,各路权贵争相为《铜官感旧图》题跋留言,实属必然。后人以《铜官感旧图题咏册》面世,让一幅原本在近代美术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风物图,成为了近代史上名人聚会的大学堂。
谭国斌
展览分三个展厅,一楼为文脉记忆,数字扫码的陈列拉成了一长溜,窑口高仿瓷器,意象的帆船和水墨釉彩的数字呈现,加上江船劈浪的影像场景,一下就把遥远的岁月拉到了眼前。四楼、五楼为仿真品和实物陈列,以沉浸互动的体验,诠释着人物背后的故事,情与理层层递进,牵扯出一幅幅立体交织的时代风情和人物画面。策划者谭国斌不简单,小专题,大风物,做得真好!可惜这样的典藏少了点,如果再有个三五件,写起湖湘历史来,一定能更加贴近古人的面颊,感知岁月的温暖。
玩博物馆是一件烧钱的活,为文化做保鲜,凭的是实力,玩的是视野和眼力,口袋不鼓、手中没有几件货真价实的藏品,就算喊破嗓子,也无人拢边。收藏界藏龙卧虎,有实力有学问的大有人在,像马未都、张德祥这样的民间大咖,其收藏之丰富,研究之专深,一般地方性的小博物馆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谭国斌玩收藏,在湖南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80年代,收藏界还没醒瞌睡,胆大一点的,背地里摆个小地摊,做点小交意,还生怕被人戴上投机倒把的帽子。那时的谭国斌喜欢闲走于落星田、教育街这一带。这两处虽为花鸟市场,但时不时会摆出几本老邮册或几个老坛老罐。
还有一个文化人喜欢去的地方叫宝笼街,印象中,王憨山的画作在那里出现过。2000年以后,宝笼街部分场子搬至清水塘,从此长沙有了一个真正叫得出名字的古玩场子,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藏家不少。每天车水马龙,热热闹闹,可是好景不长,古玩市场又搬到了白沙路。场子更大了,但文化上的活儿,桩子扎得越深,就站得越稳,挪来挪去,外地人记不住,帽檐下也聚不拢古风和古意。从玩邮票、瓷器起手,逐步走进湖湘文化的门槛,再到玩当代艺术,一路走来,谭国斌并没有师傅引路。起初,纯粹就是在文玩市场走走停停,捡个差价,混个生计而已,直到赚够了盘缠,才有了开馆策展的念想。
据他自己讲,早年跟随史穆学过写字,后来还收过史穆的书法作品。那年代,长沙艺术圈里只有那么几张熟悉的面孔,陈白一、杨应修、莫立唐、王憨山、周昭怡、颜家龙、王超尘等。其中,名头大,作品多,抬头走路都不必担心绊跤子的当属杨应修,其作品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就卖到了2000块钱一张,这不简单。当时,王憨山的画作每张也就500来块。

2000年,谭国斌将杨应修在北京展出的一批作品收入囊中,不久后,开始关注民国雷氏三兄弟作品,由此推门走近“曾左彭胡”。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四位堪称湖湘文化中的顶梁之柱,四人同朝为官,功勋卓越。彭玉麟虽出身安庆府,但祖籍衡阳,仍算得上湖湘血脉。湘军的兴起,延续了大清王朝60年体面。同时也抬高了湖南的坐标,特别是曾国藩的为官处世之道,影响甚远。近代史上湖南人才辈出,堪称盛况。至今,我们赛道亮剑,还喜欢捧出“湘军”二字,说来也巧,出现此二字的行业,都曾做得风生水起。看来,前辈们留下的精气神还真管用,丢不得。
坊间有一句话:“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湖南”。历史上湖南非富饶之地,何来如此多贵重之物,后来才明白,大多为湘军转战途中,拢聚而来,要知道清中晚期,国力渐衰,行军打仗得靠自筹军饷,就连左公收复新疆也是如此。乱世之时,有些事情看似有违礼尊,实则合乎常理,天下大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皆然。
在四位之前,湖湘文化中有踪可觅的身影也不少,周敦颐、魏源、王船山、陶澍、黄宗羲、顾炎武等,诸公均与麓山有缘,驻其檐阶,或开坛讲学,或自立流派,不乏思想和见地,但终归零零散散,人物不齐整,未形成左右时局,扛鼎湖湘之气势。难怪近代史将“曾左彭胡”置于湖湘高位。在此,稍作延展,看似扯得有点远,实则寻踪觅迹,告之后人,湖湘之体面,来之不易,不可忘了祖上之功。若没有这些大人物为湖湘文脉正衣冠,铺垫基石,何来今日湖湘文化之影响?
花500万收藏《铜官感旧图》,花3000万收藏何绍基手迹130幅,花重金收藏了大量清代民国时期的名人手迹,这是商机,也是情怀。其中就有魏源、徐世昌、谭延闿、康有为、梁启超等历史节点式大佬人物的作品,这不容易。
文玩市场官方渠道历来不通畅,一来出不了价,二来盘根问底让人心烦,倒是隐逸的民间市场十分活跃。我历来主张国家应多鼓励民间收藏,让文化之风物转化为热议之商品,以彰显文化之价值,同时减轻国家的负担。其实,文化风物,何来那么多属性,凭实力保管,多好!国家不花钱,交易可收税,投资有市场,别人想怎么玩就怎么去玩,流传越广,传播文化的渠道越通畅。

每一个真正的文化大家都喜好收藏,这是一条走向文化深层的通道,只有见过好风物,才能读得懂好风情。光凭书本上学到的那点东西指指点点,随怎么旁征博引,都只能算作吹牛皮。举个例,研究瓷器和木器的专家不少吧,但真正识货的一定就是摆在桌面的那几个么?有时高手真还在民间,民间那些收藏家,用真金白银买教训,久而久之,都会摸索出一点识货的小窍门,不然,老是被骗,日子过不下去呀!而这样的土法子,往往书上看不到,操作上简单却又不担心看走眼。
谭国斌算不上正儿八经的专家,从干收藏入手,走进湖湘文化,看晚清民国的那些东西,对于他来讲,瞟一眼就足够了。上过手的东西太多,就像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有人弄个孪生的过来,要他辨真假,只要一进门就能看出小破绽。文化的灵性就是如此,真要融入了血脉,就不需要借助外力来加持。
大家或许有种感觉,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人生阅历不一样,身上会多出许多古人生活的影子,时代的烙痕就这样,受过什么样的伤,就会留下什么样的疤,同理,尝过什么样的甜,就会记住什么样的蜜。那时留下的记忆,有苦,有累,有辛酸,有愚昧,但没有怨气,只有感恩的力量。
我写写谭国斌,并不是为其个人摇旗呐喊,而是觉得这人真做了一些事。从2006年创办博物馆起,便将幸福抵押在保护诠释湖湘文化上,凭一己之力,策展办展,显示出了不一样的能量场。有人可能认为他吃了不少政策饭,这个不假,但这么大一个摊子,随别人怎么支持,自己该承担的花销肯定还是个天文数字。
我们可以算一笔帐,建一个省级博物馆得花多少银两,运营起来又得花费多少钱,真算下来,可能很吓人。这划算么?有些人喜欢举着一顶大帽子说话,意义讲出一箩筐。道理没错,问题在于可持续么?如果像过去卖地一样,钱来得快,可能勉强撑得住,真靠收点纳税人的散碎银两,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哪容得下那么多不计成本的花销。
八、九十年代中晚期,文玩市场刚摆出摊担,真东西多,愿掏出银子买的人少,谭国斌在这一块醒得早,捡了不少漏。玩文化就是读文化,不在圈中混,岂知圈中事。不知其眼力如何,但在文玩市场赚了些银两应该是真的,不然哪来的钱创办博物馆,并且连续张罗了几届“艺术长沙”双年展,让长沙文化和世界文化有了更多的并肘连肩的碰撞。
有些事情,民间参与一下,好处多多,手法更灵活,没有太多的门槛,更容易拉近艺术的风檐,艺术长沙双年展的推出,就是一个实例,不知不觉中已成为长沙的一张文化名片,并且让人感觉纯艺术,包容开放,富有温度。

说句实话,作为一个民间收藏家,谭国斌能策划发起“艺术长沙”双年展,本身就是一种高度,一种贡献。“艺术长沙”双联展,每两年一届,已办过八届,来的不是国内外大咖,就是具备成为大咖实力的艺术家。平时则以推介本土艺术家为己任,每年至少举办专题展三个以上,涉及晚清民国近现代人物100多人。
在我的认知中,当代博物馆不是一个固化的概念,艺术本身不应该落入形式符号中,当代艺术需要有思考、冲撞、甚至制造歧义和矛盾,形成视觉背后的力量,引导人性的归来。八届双年展,上千万人由此路过,熙熙攘攘的记忆,拉近了长沙与世界的距离,也翻耕了人文厚植的土壤,视野开阔了,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也就有了更多的生机和向往。
我不知道承办“艺术长沙”双年展,他是否赔了本,但可以肯定,至少不可能为此赚钱。这几年,他出货的频率明显加快,在低迷的行情下,除非迫不得已,谁会舍得割肉止痛?何况割了心头肉可能更疼。还好,谭国斌眉宇气势未见衰减,1966年出生的汉子,看上去还像一本刚开封的册页,没有半点黏巴和皱痕,嗓门打得开,腰板挺得直,方言土话,江湖气势,穿着一身休闲装,露出的仍为一身文人气。我笑侃他,“艺术长沙”双年展,打造的可是国际艺术交流的平台,你还得学几句英语,叼一支雪茄,才对呀!他笑了笑说:长沙话都没讲好呢,还谈什么英语咯,好雪茄太贵,呷不起!然而,“艺术长沙”走的就是国际化路子,谭国斌作为发起人,叼支雪茄走走路,不必担心有人指背。
前些日子,他到乡下看地,希望将以前看中的一块地拿下来,做一个城郊理念的生态式艺术馆,在城里玩腻了,又到国外看得多,开了眼界,觉得这可能成为一种趋势,在喜山乐水中享受生活,将文化带归田园,弄不好又是一个新风口。可这事好像没办妥,个别人很会写小结,真要拍个板,干点正事,又少了那么一点血性和气魄。时代不应该如此,有作为才能有希望,大伙都少搞点形式,多干活、多干实在活,心底才踏实呀!

做文化上的事很难,不讲规矩活不了,被规矩绑住了又很难做活,当然每年混个日子,把数字归整得好听一点容易,可真正走近生活,掏心窝子拉家常,总有人会扯出一点打补丁的袖口,让人见了就心酸。谭国斌算是湖湘文化中的佼佼者吧,可肚子里的苦水依然不少。他说:“艺术馆运转面临诸多困难,如果不是政策支持,早就玩不下去了,即便如此,以后能走多远,还是个未知数,弄不好,回乡下种田也有可能”。当然,他不会回去,因为他早就不会种地了,老家的耙头木犁也劈成柴火化为了炊烟。
今天在他馆里,我让他支走身边的伙计,两个人翘着二郎腿聊起了天,我不是记者,不太关注他干了什么,更在乎他想着什么,他心中的火把是否亮堂。还好,虽然话语中流露出了不少的疲惫,但家底似乎并没掏空,只要大伙愿意一起加把劲,想干的活儿还很多。正当聊得起劲时,有人推门进来了,一看是在岳麓书院上班的朱江,还有他的一位同事,两位伙计手上功夫都不错,特别是朱江,曾给我刻过几方印,大家坐在一起,又聊起了新话题,因另有约,我先一步揖手告辞。
这两天,我拧开记忆的阀门,把谭国斌说的那些心里话逐一拈了出来,又和他补了几个电话,并约他到书堂山喝了一泡茶,便有了心中的随笔。感谢谭国斌以及像他这样的艺术玩家,他们的倾情倾力,让走远的岁月,变得更温暖、更富质感,也带给了湖湘文化走向未来的思考。可惜!现在人人个个都很忙,手中活儿刺头又多,拔都拔不赢,很少有人能顾及昨天的事。个别掌点权力的伙计胆子又太细,老盯着头上的花翎子,眼珠子转个不停,连声粗气都不敢喘,这样下去不行咯,大伙都是清白人,应该打起精气神,多记着一点老祖宗留下的好,只有三魂七魄不丢,日子才会越来越好。
哦,差点忘了告诉大家,谭国斌当代艺术博物馆在哪。湘江壹号楼盘,租借的,和长沙市美术馆在一起,空间共享,各干各的活,减轻了国斌的压力,也为美术馆松了肩,二者都玩转了,多好!这个位置很不错,江岸入口处,望得见麓山脊背,听得见湘水哗哗声。
责编:刘涛
一审:刘涛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湖南日报新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