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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官街”
新湖南 • 湘江副刊
2023-11-06 15:18:58

骆志平

长沙有条老街叫连升街,处潮宗街片区,大清民国时期,在这里驻过脚的大人物不少,包括谭嗣同、梁启超、郭嵩焘、熊希龄等。加上从时务学堂走出来的那些仁人志士,青史留名之人堪称过百,可谓影响了一个时代。

长沙古街古巷,文夕大火中遭受过毁灭性劫难,但留存的记忆依然厚实鲜活。如果江风有雅怀,吟哦入老巷;或是诗船泊江阁,登高眺往事。老旧的青石板立马就会扬动眉宇,驮着楚汉幽蓝的月光跑过来,将老城防的威武,古弄巷的清欢,旧戏院的热闹,汇聚成江波不老的诗话。

今日,闲情刚上眉心,脚底的古意,便循着陈先枢先生笔下的长沙历史文化足窝,走到了江岸边。于是,随性一抬脚,走进了连升街。依史料记载,连升街走的是官运。说起其来由,离不开清代官员刘权之,刘乃长沙乔口人,嘉庆年间,连连升官,一时名噪朝野,后告老还乡,在长沙潮宗门的不远处修宅第,以扬显家声。古人溜须拍马比今人显斯文、更讲究。当时的长沙“府衙”,围着刘府转了几圈,就有了前后左右四条街的新名字,分别曰如意、连升、三贵、福星,连升街的名字由此得来。另外三条街名,同理,有典可查,吉祥缠身。

聊起古街古巷里的烟云往事,有点像揭开了老宅子里陈年的老酿,醇香十里,温馨呛人。毕竟,古人将美好的寓意留在这,且礼尊有序,不乏滋养。让生活于此的后人,从出生那天起,比起别处的伙计,就多出了几分吉祥和如意,其内心的欣喜,不言而喻。我去连升街,倒不是为了沾啥官运和福气,总感觉高大的新城背后,古人藏着的心思还很多,去这里寻点古法古意,感知一下先人生活的气息,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礼恭。不然,成天忙忙碌碌,变着法儿找活干,很容易心浮气躁,弄不好还有可能将古人的长衫一甩,连同古法中“人”字的写法也抛之脑后。

老长沙发脉于楚汉,识字岭曾出土楚帛书和人物御龙画,五里牌战国墓葬中的38枚楚简,至今仍有未解之字。还有马王堆、走马楼、汉长沙国王陵发掘的大量文物,不胜枚举。不少活化的遗址,已成为楚汉名城的印记。刘权之为纪晓岚门生,人品才华出众,作为前朝皇帝身边红人,告老还乡之时,其能从潮宗门上岸,择地栖居于此,足可辅证,昔日此地之繁华。

刘府屋后的庭院“梓园”,梧桐尚未栖鸟,九如里的公馆就追着屁股跑过来,一栋接一栋。九如二字,出自《诗经》,古时“如”字通“余”,蕴含着事事如意、年年有余、福寿连绵之意,“里”字之意为“闾里的门,指称乡里、邻里。欧阳修有诗云:“里门每入从千骑,宾主俱荣道路光”。能在这样一个富贵窝里,立起一个檐角,在当时的长沙,称得上是最大的体面。为此,不少达官显贵,在此买地置业,或有意移居于此。古人的雅致,多礼性、讲格调。平常休闲,邀上几个票友,伴着琴师的节奏,亮亮嗓子,来几句《定军山》或是《宇宙风》,这和古时文人雅集,琴棋书画,笔墨畅怀一回事。只是清末民国时,中西混搭,时局混沌,隔壁朝服还挂在厅堂的红木衣架上,弄堂中的洋派之风早已吹到檐梁上,观棋局,听涛声的人不少。偎在连升街的院落中,大门一关,趋祸避乱,又尽显尊荣,自然成了最好的隐逸。

和连升街衣袂相连的老房子不少,保存最好的为梓园6号四合院,占地1300多平方米。其中“絜园”,为清末布政使、衔道员张自牧宅第,占地200多平方米。园中修篁鸣翠、古树掩幽,朱漆戏楼粉黛如初,风情未减,颇显清末官员生活之高奢。张自牧与清代外交家郭嵩焘交情至厚,郭乃近代中国最早的驻外公使,被称为长袍马褂中,第一位清醒看世界的明白人,学闻见识非常人可及。有其谦恭入局,来此雅集之士自然甚多,也留下了不少鸿儒史话。另外几栋公馆居住的同样都是显赫之士,门庭之热闹,可想而知。若按古人的法尺,复原一下潮宗街片区昔日之繁华,不仅有古城楼、古城墙的巍然整肃,还有跑动的黄包车,吆喝的货郎摊,以及身怀绝技的江湖杂耍,穿梭于酒旗招展的街巷里。夜幕拉帘之时,名伶名角则忙着粉墨登场,看戏的阔太太在丫鬟环伺下,妞妮莺声,商贾名流揖手言欢,恭逢入戏。国力不强,歌舞升平的场面,倒是天天有,民国煽动的风情远比汉代的江风大,即使汉长沙国国王刘发看到了,也只能自叹弗如。

当下,五一商圈很热闹,黄兴路步行街,网红如潮,霓虹灯追着名品广告,布满了沿街的墙面,还挤到了屋顶上,在这里被人踩着脚后跟,那是常有的事,就好比舞池里旋动的脚步,不小心踢到了流动的音符。然而,相比连升街的古壮典雅,还有朱漆梁柱、歇山顶制式的老戏楼,论辈分,这些新建的高楼,即使再光鲜,也只能算作是古人身边的小后生。

100多年时间,岁月走得并不遥远,但带走了太多的古意,古人可能想不到自己留存的风物,居然,以另一种方式,滋养了后人。这种人文打底的厚重,就是城市发脉的根系。如今,这些老旧的面孔,在后人的料理下,穿上了新潮的衣裳。萨克斯从老屋的窗檐飘出来,吹得路边的绿植,都扭起了小蛮腰。小饰品上的小蝴蝶,长得太漂亮,惹得窗台上的花朵露了苞。在这里摆一下拍,不显世俗,只是巷子里年轻人太多,女孩子穿得很“潮”,肩脖上的布料不足,连升街的老娭毑看着有点不习惯,不管从哪张门脸钻出来,都会破吓得一哆嗦,有位老汉当着婆婆子面,假装侧了一下身子,一双不老的眼睛,却一直转溜在街心。其实,街上的小年轻,也把这里的老人当作了文化墙,毕竟,时尚的美好,不应只有奔跑向前的脚步,更少不了步履蹒跚的身影。

连升街的后人有出息,能盘出银两,把老祖宗留下的风檐,勾勒成大清民国的模样,实不简单。这份体面,不是所有老街老巷,都能享受得到。有的地方,古街古巷不少,花的银两很多,带彩的涂料,刮了一层又一层,可弄出的样子,就像八十岁老婆婆化妆,稍一着急,就被汗珠子,弄花了脸。

连升街不一样,眉眼中勾出的妩媚,比明代的流线还要美,从江风泊岸起,古旧的气息,就已挤满了街巷。长沙人历来眼明手快,能够玩点小花样,来点小时尚的大有人在。现在,连升街不再有花翎子坐镇。也没有了达官贵人揖手言欢的场面。小年轻在老祖宗地盘上,活得很俏皮,也玩出了轻奢的气象。中古风、艺文风、欧派风、极简风,各有玩法,可感可品的场子太多,来了就得掏掏腰包,或是扫扫码。钱花了可再攒,漂亮走了,再也找不回,这种“潮人”的话语,连升街再老,听了也心动。

老巷子的小生意,并不刻意揽客,精致的门脸,没有伸到街心去。但总在不经意中,又拖住了你的脚。有时,拐进院内喝杯咖啡,不是口渴,而是老屋子有约,进去了总能倚着老旧的墙垣,找到前人留下的印迹,这和小时候,听外婆讲故事一样,让人着迷。只是,这里的窗檐不说话,年轻人露着一点小性情,看起来很开放,和民国人相比,可能来得又没那么真。

连升街没有空房子,“楠木厅”揭了屋盖,依然倔强地立在那,厅堂挂着的卷轴山水有点明清的气韵,两侧的四字联:“文章华国,清白传家”,很直白,有点像家训,没能把历史写厚沉,也没能把连升街上的心思讲出来,颜楷壮实,却无笔墨之痕。然而,此处意境甚好,从老街四周捡来的青砖老石,榫卯残梁,稍加堆积,片段相连,居然复活了一段岁月不老的清欢。残破的檐壁在钢架龙骨的支撑下,活得挺自在,爬壁的藤蔓缠缠绕绕,将几朵红红或蓝蓝的小碎花挤到了蝴蝶的跟前,蝴蝶长得美,扇动的翅膀没有太多的顾忌,张着小嘴一直偎在花蕊的怀抱中。街边一座古旧的石框门很抢眼,两扇老木门半开半掩,用手一推,叽叽呀呀的声音依然很清脆,在此回眸打卡的游人特别多,一拨接一拨,像是走进了连升街的会客厅。

同行的设计师朋友杨建觉,是楠木往事的创意人,也是连升街设计的主要参与者,把他拉进石框门中,赶一个时髦,出一张片,留下一份与古意相牵的情谊,也算得上是美事一桩。在不知是“日暮”还是“月暮”的门店中,我点了一杯美式咖啡,青涩的苦感,不带浮华,听着里面的音乐,我不由自主地敲打起了心中的文字,这是一个好地方。过去,热热闹闹的人物走了,风物全都留在这,如今,热热闹闹的人流挤进来,掺和的不再有功名和利禄,这份对古人的尊重和感怀,拉长了岁月的清悠,也温暖了城市的面颊。我将连升街写成“官街”,只是想增添一点佐料,把古人的故事,讲得更新潮,让外来的脚步,再多一份喜感和向往。

从连升街走出来,明月已经爬上了坡屋顶,那些小青瓦、清水墙、时尚居、铃铛门,依着青石小巷,还在呈曲尺形向外延展。不远处的热闹灯火,在车流的裹拥下,隐约而来,很快就逼近了古巷的门脚。“江风掠古韵,自在连清安”,这是我心悠意远的回眸,只是连升街不服老,稍一挪步,就嵌入了老长沙风情曼妙的眉宇中。

责编:刘瀚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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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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