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杨又华 刘瀚潞 邓正可
夕阳落在远山,晕染出层层红云。浅山窝子里的这头,天光渐渐淡去,嘈杂也渐渐消退。
淡蓝色轻纱般的雾气,从几公里外的资江上飘来,漫过油茶树才结出花骨朵的茶子山,漫过屋旁挂满果实的栗子树,漫过浮光耀金的向日葵地,漫过暗香浮动的稻田、菜畦与荷塘,与屋舍上空的炊烟氤氲在一起,给村子涂上了迷离的色彩。
益阳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山乡巨变》大型史诗纪念群雕。
青檐白墙的民居里逐渐亮起灯盏。蜿蜒的村道旁、潺潺的溪流边,传来三三两两游客的嬉闹声。蝉噪、蛙鸣,各类秋虫的吟唱依旧热烈。
还是那样的山弯,还是那样的溪涧。
行走在初秋薄暮下的清溪村,总忍不住神思飘摇。60多年过去了,周立波所描写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巨变”也过去了。但总感到那些鲜活的故事,那些可爱的人物——飒爽干练的邓秀梅、沉稳敦厚的李月辉、克己奉公的刘雨生、火辣刚毅的陈大春、活泼率真的盛淑君、宽厚糊涂的“亭面胡”……依然活在这片土地上。
是的,他们永远活着,活在历史的时空里,活在读者的心上。而他们的作者“周立波”,静静地矗立在故居旁,深情地眺望着脚下的土地。在他的眺望里,这个村庄的故事一直在延续,在发展……
1 泥巴里“长”出的芬芳文字
“节令是冬天,资江水落了。平静的河水清得发绿,清得可爱。一只横河划子装满了乘客,艄公左手挽桨,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点,把船撑开,掉转船身,往对岸荡去。”
退休老支书贺志昂坐在村民家的地坪里,微仰着头,眯缝着眼,悠然地给我们背诵《山乡巨变》里的文字。
不用吃惊。在清溪村,上到六七十岁的老者,下到二三十岁的后生,许多人都能大段背诵小说里的句子。于他们而言,阅读和背诵周立波小说的文字,是一种很大的精神愉悦。
他们说,书里描写的生产生活细节让他们感到格外亲切,书里的每个人物都能找到原型,书里的俚语俗话就是他们说的家常话。他们说,周立波的文字就是从清溪村的泥土里长出来的。
1954年冬天,投身革命、阔别家乡26年后,周立波响应号召,回到了家乡益阳。
游客在益阳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周立波故居参观。
此时的他,已是享誉全国的大作家。他在东北元宝村亲身参与了土地改革,又在北京的钢铁厂体验了工业生产,创作出荣获斯大林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和中国当代工业题材长篇小说的开山之作《铁水奔流》。
周立波回乡后,深入农村走访。他发现,尽管土地改革后,农民分到了土地,但农民依旧缺少粮食,缺少种地的肥料,好多人喂不起猪、鸡、鸭。
饥饿,让刚成立不久的新中国的农村步履沉重。
为解决吃饭问题,并为村级集体经济的发展积累资金,一场农业合作化运动在中国大地上迅速展开。这是一场重构农村生产关系、改变数千年来乡村小农经济思想观念的深刻变革,要把单家独户的生产力集中起来,把大家的心气凝聚起来,把千家万户团结起来,共同耕耘土地。
周立波满腔热情地投入了这场运动。他举家从北京迁回益阳老家,决心亲身参与并记录下这场变革。他把家搬到竹山湾的一座木板房里,与老农邓益廷一家同屋共住。
他拜农民为师,学习农活和方言土语;带着乡亲们学习党的政策和合作社章程,协助建立了党组织,并亲自负责初级社“凤鹤社”的办社工作。
他被乡亲们当成了无话不谈的自家人。大人亲切地喊他“立波胡子”,细伢子看到他,会直接往他身上爬。
白天,他和大家一起在田间劳动;晚上,他走家串户找人“打港”(拉家常);深夜,他在住家楼上的煤油灯下埋头笔耕。
1958年,长篇小说《山乡巨变》出版,轰动中国文坛。
那个时代的清溪村,虽然生产还很落后,生活还很艰苦,但小说字里行间所弥漫的那种乡村生活的诗情画意,干部群众昂扬奋发的精神、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仍然令人心驰神往、怦然心动。
这部小说不仅给清溪挣得了“山乡巨变第一村”的金字招牌,还撒播下了一种团结奋斗的精神,更留下了一缕宝贵的文脉。
益阳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充满童趣色彩的儿童文学清溪书屋。
六十多年来,一代代的“邓秀梅”“李月辉”“刘雨生”“盛淑君”们,在这方土地上接续奋斗,不断演绎着新的故事。
年近八旬的周谷成老人,是清溪村1980年至1987年的党支部书记,亲历了清溪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那个时候真是辛苦啊,早上六点起床去忙村里的工作,晚上七点回来摸黑去作田。”“苦是苦,但好在大家能吃饱饭了。”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回忆着那段峥嵘岁月。
74岁的邓仁佑,是个严谨的实干家。会计出身的他,心里有本经济簿。担任清溪村党支部书记的整整16年里,村里的账本,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他带着村民办企业、修马路、兴水利,“接手担任村支书的时候,村里的资产仅剩一元,到后来慢慢有了可观的积累。”邓仁佑给清溪村集体经济挖了第一桶金。
2008年,是清溪村第二次巨变的起始年。在外做生意的贺志昂为村里的发展蓝图所鼓舞,毅然回乡,从便民服务员一直干到村支书。在他任上,清溪从一个传统农业村蝶变成了文旅名村。临近退休,他又苦口婆心、“花言巧语”,把一批在外闯荡的年轻人动员回来,在上级党组织的支持下,建起了年轻的村级领导班子。
2 书香晕染的青绿山水
“不上五年,一到春天,你看吧,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嫩黄的橘子花,开得满村满山,满地满堤,像云彩,像锦绣,工人老大哥下得乡来,会疑心自己迷了路,走进人家花园里来了。”
月光下,一对年轻的恋人陈大春和盛淑君这样畅想着清溪的明天。
今天,小说描写的这一幕早已实现。还有更多的美好是周立波和他笔下的人物所没有想到的。
如今的清溪村,不管春夏秋冬,每到双休日,总会呈现游人如织的景象。也有一些远方的客人为求清静,特地选择工作日来,在特色民宿住上一两天。
是什么吸引了远远近近的人们接踵而来?
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花园般的优美环境,是田园风情与现代化有机融合下的轻松与惬意,是乡愁与书香浑然一体的特别意境。
其中最打动人的是书香。是的!书香。从周立波那里漫流而来的一缕书香,浸润在这方土地上,使得这个村庄有了特别的韵味。
益阳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民宿。
进入村庄,你就与文学艺术撞了个满怀。印象广场上,表现周立波与农民水乳交融的大型史诗纪念群雕《山乡巨变》在蓝天白云映衬下,引领你的思绪进入宽广的历史河道。
紧邻着的方言广场,一条条刻于石上的《山乡巨变》里的益阳俚语方言,让远来的客人颇费思量又兴致盎然,让本地的游客会心莞尔、忍俊不禁。
旁边的清溪展馆,展示着借用现代科技手段生动“还原”周立波回乡劳动、写作的故事,以及丰富精美的本地非遗文创产品。
循着淙淙的溪流声,你就进入了一条露天艺术长廊。稻田边、田埂上、铁路桥墩上,200多幅连环画、地雕、浮雕,描绘着《山乡巨变》里的人物和情节,栩栩如生的农耕生活场景,让人兴味悠然。
一路往村子的深处走,在那个树木蓊郁、荷花亭亭、山茶花花香四溢的山坳里,周立波先生在等着你。那里坐落着他的故居——一座古朴的穿斗式三合院,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宅。在这里流连、沉思,你或许会明白“战士”兼“人民作家”的深刻含义。
近两三年来,清溪村的这缕书香因为一群人的加入,而愈益馥郁芬芳。
立波书屋、王蒙书屋、莫言书屋、梁晓声书屋、张炜书屋、儿童文学书屋……21间风格各异的书屋,以及可容纳50万册图书的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陆续建了起来。那些书屋悄然隐身于花木扶疏的农家庭院,多由民居改建而来。一般是楼下书屋、楼上住家,还有一些将楼上装修成了民宿。
“在景色如画的村庄里散散步,发发呆,喝几口擂茶,读几本文学书”。对许多城里人来说,这是一种诱人的召唤。
益阳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茶子花街,村民在聊天纳凉。
浓浓的书香,也引来了文学的盛会。2022年盛夏、2023年初夏,中国作协两度率全国百余名作家来到清溪,开启文学之旅。清溪村被授予中国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新时代文学实践点。
更多的文学雅集相约而来。村里的“文约清溪”主题活动,经常邀请全国知名作家、艺术家走进清溪,开展文学讲座、网络访谈、签名售书、采风创作等活动。
益阳市、湖南省乃至全国的不少读书会和研学机构,也走进了清溪。全国儿童文学大赛将在清溪举办……
代代传颂的周立波的故事,越来越浓厚的文学氛围,也让清溪的村民沾了更多的“文气”。
傍晚时分,在央视节目《山水间的家》拍摄过的院子里,我们等来了主人邓春生。这个刚过花甲的汉子,虽然只读过初中,却是村里小有名气的诗人。他刚从山上的生态农场喂完鸡回家。在我们的一再请求下,他有些腼腆地从屋里拿出了他的诗歌本,翻了一阵,选了一首,轻轻读了起来:“横河划子/载着青春和担当/沸腾了山乡……抱子怀胎的茶子花呀/温暖了秋冬的冷雨寒霜……”
那天中午,我们走进了卜雪斌家的“立波清溪书屋”。他是位憨厚朴实的中年汉子,用带有浓重益阳口音的普通话热情为我们介绍——
书屋被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古朴农家场景,一座大木门,门楣上题着“竹苞松茂”,墙上挂着蓑衣、斗笠。“这还原的是《山乡巨变》里的场景,在书上的第36页。”另一部分是阅读空间,摆满了周立波的作品和研究图书。
平素里,卜雪斌和他爱人在这里做讲解、卖擂茶。“读者来了,就跟他们聊书上的内容,也说些周立波的故事。”在此之前,卜雪斌在外面的矿井打工。
益阳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
知道村里要下大力气打造文学之乡,卜雪斌立马回家,第一个报名支持书屋建设,把家变成书屋,连租金补贴都没拿。两口子把书屋打理得很温馨,手工擂茶和点心做得美味,每个月能有1万元左右的收入。
“我还想组织其他书屋的管理员,多聚在一起开‘读书会’,提升文学水平,吸引和服务更多游客。”卜雪斌憨笑起来,眼里是满满的期待。
3 美好的故事未完待续
“我要经我手把清溪乡打扮起来,美化起来,使它变成一座美丽的花园……到时候,请你回来赏香花、尝果子。”
周立波借小说人物之口所憧憬的家乡未来的美景,在许多年的时间里并没有出现。
就像中国现代化道路经历过不少曲折和艰难的探索,清溪村的发展也有过迷茫,走过弯路。
20世纪80年代一度兴起的淘金热,以及后来凉席生产和生猪产业的无序发展,曾给这里的土地造成严重的污染。有一段时间,连村民饮用水都得从外面送进来。
这样的路是不能走了。可新路在哪儿呢?
关键的时间节点,周立波与他的文字,就像地平线上的一道光亮,让人们看到了新的方向。
2008年,是周立波诞辰100周年。在举办了隆重的庆祝活动后,上级明确了清溪村的新定位:依托周立波文学品牌,发展文化旅游。从周立波故居的改造开始,清溪村修好了道路,修饰了房屋,还建设了几处景点。
益阳市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农家书屋林立。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徐行 摄
2018年春天,益阳高新区谢林港镇的镇干部带领清溪等村的村干部到浙江湖州余村考察。“那里养人富民的青山碧水,让我们受到极大的震动!”贺志昂说。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习近平总书记的生态文明思想,以及他亲自部署推动的实践典范,让清溪人心更明了,眼更亮了。
清溪村再次启动提质改造。让一切带污染的产业全部出村,按江南民居风格整修村民房屋院落,在全村范围清淤治水、种树植绿;引进清溪文旅集团,以公司化运营,打造更多新的文旅景点。
益阳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清溪剧院。
清溪,一洗风尘,展露出俏丽的面容。
现在的清溪村民,住在花园式的环境里,吃着轻松写意的“文旅饭”。现任村支书蔡真告诉我们,目前村民已办起大大小小的擂茶馆、农家乐30多家,农家摊点40余个,带动500多人在家门口就业。
从去年开始,“山乡巨变第一村”又有了新的目标:打造“中国文学第一村”。优化作家书屋和中国当代作家签名版图书珍藏馆运营环境的一系列举措,陆续推出。村里正在对民宿进行扩容、提质、升级,并着手创办可同时容纳800人就餐的“清溪食堂”。
《山那面人家》是周立波描写家乡风土人情的一部著名的短篇小说,现在被改编成现代花鼓戏,一年四季在清溪剧院上演。发展壮大起来的清溪,也把眼光投向了“山那面人家”。它要在乡村振兴中起示范带动的作用,同时它也需要更广阔的空间。
在上级的支持下,一山之隔的高桥、石湖两地,被并入了清溪。合村后,清溪的经济发展版图愈加清晰、鲜活、宏阔。
山的这一面,书香弥漫,古意悠悠;山的那一面,平畴旷野,稻油飘香。那里是智慧农业示范区,官春云院士、刘少军院士分别领衔的高产优质油菜基地、高产稻虾稻鱼基地,实现了“无人化”管理。味芝元食品有限公司、国联水产联袂而来。
行走在生机勃勃的清溪村,我们时时被它美好的发展蓝图鼓舞着,同时也有一点工作上的苦恼,那就是采访村干部总是时间太紧张。
采访年轻的村支书蔡真时,他不断被公务电话打断,话未完,一个工作事项就把他叫走了。
村委“小东哥”邓旭东,曾经是个在广东从事自媒体工作的90后“潮男”。回村后,他把长长的林肯轿车换成小小的smart轿车,又换成了更方便的电三轮。他担负着好几摊子的工作,其中最琐碎繁杂的是管理网上的“三长制”服务站——不久前,他帮着村里打造了一款为民服务的微信小程序,村民大事小情,组长、片长、网格长、村委随时呼应,随时处理,随时回复。由于忙,采访一次次爽约。
看着这些心系着8000多人口、一个个热汗水流脚不沾地的年轻的身影,我们总会联想起《山乡巨变》里那些同样年轻的面孔。某种意义上讲,周立波的小说是一曲青春的战歌。
热血的青春啊,一定会在新的山乡巨变中写下新的更动人的故事!
【记者手记】
周立波的“绝活”
杨又华
读周立波的两部长篇小说《暴风骤雨》与《山乡巨变》,有一点让我们特别感到惊奇。
这两部小说所写的村庄,一北一南,相距近3000公里,民俗民风话语口音迥异,可在周立波的笔下,同样原汁原味,活色生香。特别是对当地农民方言土语的大量运用,简直就像生活的“复刻”,半个多世纪过去,依然鲜活如初。
这,堪称作家周立波的“绝活”。有此绝活的,还有赵树理,他俩是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双璧,被称为“南周北赵”。
益阳高新区谢林港镇清溪村,周立波故居内的周立波铜像。
周立波的“绝活”是怎么练成的?我们想,就源于那八个字——“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他是拳拳服膺于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谨遵文艺“二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方向的人民作家。在东北黑龙江,在湖南益阳,他的第一身份都不是作家,而是土改工作队员、农业社干部。就是在长期的深入的与农民水乳交融的生产生活中,他熟悉了他们的生活和语言。
而作为作家的周立波,在与农民的朝夕相处中,他的视角不是居高临下的,不是冷眼旁观的,他的内心有一腔温热、一片真情。因此,他总是能够发现平凡乡村的诗情画意,发现农民和乡村干部身上闪光的品质,发现趣味盎然的故事。因此,他的作品总是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
或许,周立波的作品确乎存在所谓“时代的局限性”;或许,文学创作可以更多地往“现代性”“后现代性”方向去开拓。但我们总觉得,周立波式的现实主义是有长久的可贵的价值的,也是我们今天的时代所需要的。去年在黑龙江元宝村走访,此次在清溪村走访,我们对此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文学原乡】
邓秀梅赶到清溪乡,天色还不晏,家家的屋顶上已飘起了灰白色的炊烟。冬闲时节,清溪乡的农家只吃两餐饭,夜饭都很早。
这个离城二十来里的丘陵乡,四围净是连绵不断的、黑洞洞的树山和竹山,中间是一片大塅,一坦平阳,田里的泥土发黑,十分肥沃。一条沿岸长满刺蓬和杂树的小涧,弯弯曲曲地从塅里流过……
虽说是冬天,普山普岭,还是满眼的青翠。一连开一两个月的白洁的茶子花,好像点缀在青松翠竹间的闪烁的细瘦的残雪。林里和山边,到处发散着落花、青草、朽叶和泥土的混合的、潮润的气味。
一进村口,邓秀梅就把脚步放慢了……
——摘自周立波长篇小说《山乡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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