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骆志平
铜官云母山上有座老窑厂,个头不大,素面清心地蹲在那,貌似悟过禅。路过这里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凑近身子看一眼。其实,窑岭上的老房子都这样,心思很多,找不到自己的主人,就像丢了魂,时间一久,依着夕阳的肩膀,便打起了小瞌睡。
江风天天从窑岭掠过,累了,偎进夕阳的怀抱。月亮经常穿过江洲来看老友,门扉关了,星星拢过来。云母山上的老屋子走“闪了腰”,一群拿着“长枪短炮”的猎梦人,赶紧过来搀。文化的风檐不落魄,再老的江河都热闹。
一个拉坯、上釉的老作坊,按块头,只能算作云母山上最小的孩子。几扇大小不一的木窗子,两张高矮错落的老门脸,人字梁、大青瓦、窑膛砖,古拙的容颜,一看就是唐人家走丢的孩子。
问问它年岁有多大,江风拂了一下我衣袖,那神态,好像这还真是个“天文数”,只有唐代的窑火说得清。然而,唐代的江风太大,窑火已灭。
50年前,我和几个“小把戏”在这玩耍时,墙角的屋檐就露了馅,歪歪斜斜,像是江风惹的祸。那时的夏天喜欢下大雨,房前晒坯的地坪上,天气一发闷,就有成群结队的蚂蚁急着要搬家。几个“小把戏”不懂世间苦,趴在地上,用瓦片舀出缸里的泥水,缠着它们逗乐子。

50年过去了,原先在这里一起玩过的小把戏,也走丢在人海,只有老房子倒是活得挺健在,原来“闪”过的腰板,好像还复了原。
几个摄影玩家,前世应该都是窑岭人家的孩子,不然,怎么会溜到云母山上来串门。那时,这里的主人胡武强,把长沙窑的“麻雀”当成了自己命根子,云母山上吹得响的鸟哨,远比林子里的小鸟多。
民国以前的老龙窑,都乃无名氏。新中国成立后,才有了自己的户口和名字。那些年,窑火蹿得高,一张张“工农兵”直往口袋里面钻,弄得老窑工心里喜滋滋。给老龙窑上户籍的时候,大伙一合计,就以“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社会主义好”等感恩的话语,外加一个“兴”字来取名,于是,就有了中兴窑、华兴窑、万兴窑、义兴窑等共和国时代的窑娃子。其实,这些窑娃子大多出生在清代,有的还和明代的窑工说过话,现在,剩下的老龙窑已不多。胡武强在窑脊上跑了一辈子,估计,这样的窑膛也进得少。

摄影玩家梁向锋、石祯专两位先生,喜欢这里的窑火,从云母山的皱纹里蜿蜒走过来,勾魂摄魄的“长沙彩”,以及叠叠交错的红砖瓦片房,总像云母一样,缠着脚跟跑。二位是从镜头中溜过的“老摄影”,擅于和场景对对话,眼前的憨情如此厚,心想,这里有缘分,于是,长焦一聚,将云母山的光影拉成了生活的剧场。
门旁的Logo,用锈材镂空的手法,嵌入一点“潮”人的心思,“123”三个阿拉伯数字,以圆环相拱,像镜头下的三声“咔咔咔”,又像藏天机、显道法,生生不息的自然符号。文化人的玩法,不在乎外表的热闹。岁月中蕴含的纯情和肌理,才是托底乾坤的力量。
云母山见过太多的世面和气派,关云长在此留有葬母的传说,清代吴敏树作有《云母山》诗:“云母欲寻石,陶烟而蔽峦,千年楚王国,遗恨记铜官”,将清人的窑火,引入了高耸的烟囱。还有吴楚桥、守风亭、义渡亭踪迹犹存。山峦起伏中,老厂房牵着密密而织的老旧墙檐,让现代的奢念,即使想挪步,也无法挤进来。
别小瞧云母山上的这座老房子,将这里的岁月串起来,就可能写出一篇“长沙彩”。这次我过来,猛然感觉这座房子有禅意。于是,凑近身子仔细瞧了瞧,晒坪上的小蚂蚁还在玩游戏,衣摆上还留着唐人的陶泥和窑火,窑膛砖上匣钵的印痕依然在,我赶紧比对了一下老龙窑的生辰和八字,有点像义兴窑家的孩子,清代的窑膛砖,推算一下,里面蕴藏的乾坤,至少不下200年。

可能担心年龄太大,再被江风闪了腰,又怕春雨来了易受寒。老房子总是趴在地坪上,很少抬高身子看过前面的江景。江岸上的老友来探旧,伸长脖颈,也不知道上面的房门是否落了锁,只能沿着云母山曲尺小径,拾级而上,若是碰了闭门羹,扑面的江风倒是知人意,一定会凑过来搭上讪,安慰你,老屋子喜欢安静,怀里揣着太多唐窑的故事,不敢再开门,担心专家来了,把它供起来,当成博物馆。
人老了,道行深,会念经,便可称禅宗。依此理,房子老了,故事多,懂止语,亦可谓禅房。云母山老作坊,居高位、不扬江风,知古今、不言是非,境界使然,自然可称作“禅宗”。
2008年,梁向锋、石祯专两位摄影家带着一群“长枪短炮”来这剪影“长沙彩”,从谭家坡遗址一路“咔嚓”而来,窑火欢欣,很有淬炼成器的喜悦。老街古拙,窑膛气色,稍带点小羞涩。街上的老娭毑移着细碎的步子,挤进来看热闹,可惜刚一张嘴,门牙掉进了笑口里。
夕阳收摊的时候,大伙来到云母山,疲惫的江风不说话,却拖着身边的镜头,直往晒坪这边溜,有人瞄了一眼远处老屋子,又看了一下从里面走出来的制陶老艺人,窑膛红捧着五色釉,仿佛就是一副“长沙彩”,大伙一下惊呆了,于是,“长枪短炮”拾起了一幅窑禅戏法图。

人只有靠近了魂魄,才能克服眼障和魔力,偶遇极简,便生奢念,这是一种内生的美感。艺术如此,一个真正热爱生命的人,同样如此。老屋子幸运,耄耋之年,碰到了一群好后生,不然,凭其摇晃的身子骨,很可能不需江风来惹事,就会自碾于红尘。
谢子龙先生是位摄影家,作为老百姓大药房掌门人,仁心厚植,匠心文心俱备,手中老单方不少,对老祖宗留下的一砖一瓦,敬畏有加。嘱其身边伙计,温火慢熬,不施蛮力。没多久,老屋子就恢复了元气。基于缘分,也基于不放心,谢子龙团队将老屋子盘到了自己的手中。从此,这边的江风绕道走,老屋子也无需再劳作,静坐云母山,过起了禅居隐逸的日子。
老旧的空间,没有太多刻意的添料,入门设玄关,从岁月中捡拾而来的老物件,随放随安,矮隔墙、吧台、老灶壁、小陶墩,陶泥创作的吉娃和禅宗,点点滳滴,拼凑成室内的清欢。老木门板当文案,可用于餐叙,亦可挥毫写点“急就章”。几株小野植,芋头姿容,个子高,站在老缸中,脖颈依然伸到了藤灯下,看来,世俗之心仍未了。里面的灯光也心存奢念,依着主人心思,红灯一闪,就露出了一份小妩媚。我呵呵一笑:“云母山的小俏皮,清欢不分古今”。
老友梁向锋说,影像可以衔接各种介质,老屋的主题是陶艺+摄影,一个玩家的会客厅,期盼有更多前置的空间,来这里叙事聊人。不要错过了这份窑火的盛情,文化的基因已转化为江岸的风骨。时光,只有拉长岁月的光影,才能形成叩动心扉的美感,长焦齐聚的“长沙彩”,已拓延为影像空间的冲动。
如果有一个唐窑古寨,能沿着镜头的牵引,从遥远的岁月中走过来,说不定真能唤醒吴小平先生笔底的“黑石号”。那高悬的风帆,披风斩浪,只是船舱中装载的器皿,可能不只有长沙彩,还有“海上丝绸”之路上,漫天飞舞的云霞,以及海鸥戏水的情谊、月色撩人的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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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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