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听说大画家黄永玉前几天回乡了，有人就去他以前常去作画的巷弄和河边守候以“巧遇”他。是呀，作为凤凰古城的文艺后辈，我们是多么渴望瞻仰一下大师风采呀，见见那个从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上走出的大艺术家，触摸一下梦的真实质感。每每走过喜鹊坡脚边的玉氏山房，便奢望他正好打开大门，真真切切见一回。可那墨色古香的大门总是紧闭，雕花门楣和框格积满了尘灰。只有后门一副贴着“人在做，天在看”的对联，像他在说话。

正思量要不要也去古城老街转转，凤凰县作协通知我参加“黄永玉家乡文艺座谈会”，瞬间，我的心蹦极一样彪到了高空。看古城上空的天，格外格外的蓝。

四月二十九日下午两点二十，天下凤凰大酒店的二楼湘西厅长方形的会场，恭敬地坐满了七十余名绘画和文学方面爱好的与会者。县作协主席刘潇带来了黄永玉先生的一套书《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窗外，阳光明媚，鸟儿欢叫。

两点三十分后，被人扶着的大画家黄永玉颤巍巍地准时走了进来。掌声欢快地响起。

他还是那个“招牌”形象：头戴灰色鸭舌帽，身穿红色夹克——大概怕冷，外面又临时罩了一件蓝灰色夹克——手持一根光溜赭红的拐杖。黄永玉先生咧着嘴微笑，满脸慈祥。落座前，向会场所有人双手打拱环顾了一下。

我的座位对着门，在黄老座位的后排，他碎步走过来的每一秒，我睁大眼睛看，记住这历史的一刻。黄老先生气喘吁吁——看来他是步行爬上这二楼的。走近了，我看清九十三岁高龄的黄永玉先生脸色略微苍黄，面颊肌肉有点下垂，不时浮着星点老年斑。在画上总见他嘴含烟袋谈笑风生的样子，相较着，不免有垂垂老去之感。

他耳朵有些背，大家有话只能写条子递给他身边的县文联主席肖五洋，由他转交。肖主席称呼黄永玉为大伯，听着很亲切。对，他是景仰他的凤凰文艺后辈们的大伯。去年以《竿军之城》入围茅盾文学奖，近日刚获得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奖的县作协主席刘萧饱含深情地表达了大家的心声：“黄老先生对于我们来说，光是看一眼便已足够，何况今天下午他亲临会场教诲我们……”

黄永玉十二岁出门，在外飘荡了大半个世纪，可乡音未忘，开口是地道的凤凰话，大家感动地再次响起掌声。他洪亮、简单地开了场，说最怕掉书袋子，最怕一个人包场长篇大论。说自己只是个老头子，不是百宝囊，不要期望过高。气氛变得轻松活泼起来。

会场所有的相机手机都咔嚓咔嚓拍摄下珍贵的一刻。

大家有序地递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条子。黄老先生视力不错，逐一回答大家，思维健朗清晰，谈笑风生，幽默有趣又不失真知灼见，一扫表面的苍老沉郁之气。我振奋起来，这才是我心里的大师。

他的金句不时冒出来：

只有洞察了人生，才有幽默。

写文章不要太循规蹈矩，要轻松一点。

天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欢

……

我长期来处在梦想和工作难两全的困境，很焦虑很疲乏，我写道：黄老伯您好!我是个教育工作者，工作几乎占据了我的所有白天，继续熬夜身体又不行了，只能利用节假和零星琐碎时间来看书和写作，挣扎了多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作品。我很沮丧，想问问老伯：您有梦想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吗?我是该坚持还是该放弃呢?

我把纸条递送给前排的肖主席，四座都看到了，独挨黄老伯坐的他没看见。我有些尴尬。黄老伯右边那人起身离座向我伸出手，我很感激，立即搭上左手，双手把纸条交给了他。他接过后把条子交给了肖主席。我向作协副主席白奎打听，才知那人是黄永玉的儿子黑蛮。他说黄永玉家人一般不允许他太过耗神，亏得黑蛮先生体贴，才促成了这场家乡文艺座谈会。

肖主席等黄老伯稍歇几秒钟后把纸条递给了他。大画家黄永玉在看我的纸条了，我为自己的字有些潦草而忐忑。见他看一阵点一下头，心里才踏实下来。

黄老伯看完，转身对我说：我那时谈不上什么梦想，吃饭穿衣才是最重要的事。我喜欢画画，觉得有趣，就一路画了下来。记得到欧洲参观达·芬奇的画，见那副著名的《蒙娜丽莎》，那个画得真叫细腻传神哟，那个眼珠，那个睫毛，那睫毛在瞳孔里的倒影，一毫不差，栩栩如生，当时我就自叹一生都画不好，但我画我自己的。

黄老伯看出了我的忧郁，说：要快乐一点，要活在乐观的情绪里。

我希望他对我多说些，却担心他这种扭身的姿势太久弄坏身体。

后面换了别人的问题，只要相关，黄老伯总扭身转脸对我说：

“我画了几十年画，没有哪一副满意。”

“不要以为自己很累，还有比你累的人。”

“希望十年内不死，好完成那本书，一百岁时，再回到凤凰好好晒太阳。”

他指的就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据说该书计划字数300万，八十年代末《芙蓉》杂志连载，2009年后《收获》从头开始连载，至今远远没写完。

黄永玉先生的艺术成就有目共睹，此不赘述。值得我思考的是，一个人该怎么应对坎坷世道，怎么予人予己快乐，怎么走得酷一点，他身上可借鉴的光点实在很多。

六年前恍如昨天。虚岁算，黄永玉老伯满百了。可是，他却不能回家乡晒太阳了。对于自己的骨灰，他希望能作肥料，回到大自然中去。对此，作家刘萧感叹：只在意生，无所谓死。天堂尚有无愁河，世间再无浪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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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