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一名乡村医生,一次偶然而又必然的选择,让她吃尽苦头,还差点毁了一只眼睛。
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张漫珍在岳麓区咸嘉湖街道高新麓城的家里晒出了一个棕红色行医箱,背带已磨破了皮,内有一块掉皮的红色油布,一把弯头不锈钢剪刀,一支旧水银血压计,一个旧皮管听诊器……

故事应该从四十年前的那个阳春开始说起。
老屋冲村,微风拂面,草长莺飞。伴随一阵婴儿的啼哭,从曾迪成家走出一位身着碎花衣裳的女子。张漫珍刚接生完这家的“踏花生”,母子平安。
那时节,路边的草叶上,露珠正踮着脚尖舞蹈。村民的屋瓦上炊烟袅袅,田野里的油菜花金灿灿地开着——风光不负春,此景却不应情。因为张漫珍没有丝毫心思感受春天的美好,感受刚刚顺利完成难度较大的工作的喜悦,只左肩挎着行医箱,右手使劲捂着右眼,似有剧痛伴随,身子趔趔趄趄的。
“张医生,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永世难忘!”曾迪成紧随其后从屋内跑出来,一脸内疚。
就在三天前,张漫珍为一个5岁的小孩接种预防天花的疫苗。没想孩子因为害怕打针而哭闹,小手逃离母亲的臂护,一拳打在张医生的左手上。一瓶刚打开的药液,几乎从张漫珍手中“跳”起来,洒向空中,同时也溅入了她的右眼内。
“张医生,您的眼睛肿了,快去医院看看吧!”村民们都急了。张漫珍用盐水反复冲洗,但疼痛仍跟随而来,正想收起医药箱去乡卫生院,没想到曾迪成神情紧张地跑来了。
“张医生,我老婆快要生了。乡卫生院的医生说是什么‘踏花生’,让我们转县人民医院……我们家,出不起这个钱呀,只能求您帮忙了。”曾迪成哀求道。
张漫珍知道,不只是曾迪成家拿不出几元钱,还无车,村里与县城相隔百里……“踏花生”是医学理论中的足先露,属于胎位不正的一种,也就是难产的代名词。过去,农村无数女人因此与生死只隔一道门,或大人孩子一并不保。
张漫珍二话没说,跟着曾迪成向他家疾奔……
48年前,也是个春天。黄昏的篱笆墙上,月季花正怒放。一阵风过,窗外漫进来的尽是花草的清香。劳作了一天的张漫珍坐在窗前穿针走线,晚霞映红了她姣好的脸庞。
一位干部来到她家,对她的公公婆婆说,你家漫珍善良、有文化,还有助人为乐的好品德,大队推荐她去学医,请明天就到公社卫生院去参加培训。
当时的农村,普遍缺医少药,卫生资源极度缺乏。一段时间,患麻疹、感染螺旋体病的乡亲渐多,需要普种疫苗。为了解决这一类问题,亟需就地选拔一批人进行短期医疗培训后行医。他们亦农亦医,被称作乡村医生,既缓解了农村缺医的问题,还在普及卫生知识、根除传染病等方面都起着很大的作用。
28岁的张漫珍,初中文化,在农村不多见。聪明好学的她,在三个月的培训期间,被评为优秀学员。从此,她踏上行医之路,哪怕是暮霭沉沉的深夜,或风雨交加的日子,只要有人求医,她都随喊随到。有时,还不得不兼上兽医之职,因那些牛呀猪呀,都是农村的“经济依靠”。
张漫珍那青春的影姿,在乡村温润的空气里,与春天共行走,与岁月共担当。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她除了治病,还常常免出诊费尽自己所有救济人。仿佛医者的使命与对人世的悲悯,在心灵的最深处重叠,总是轻声而无比清晰地呼唤着她。
其实,张漫珍并不坚强,甚至经常流泪。只要接生,她就会为产妇着急,总是担心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的手上有闪失……也许正是她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在从医期间,从来没有失误,一个个孩子从她温暖的手中来到人世。
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土法”与“新法”接生并存时期,同村金玉的男人焦急地来请她:“张医生,实在不行,救大人不救小孩。”金玉的男人一脸无奈。
时值浅秋,天气渐凉,金玉的男人这样说,张漫珍听后不觉一阵心酸。一般“接生婆”有难度的才会来找她,两条生命,她一个都不能放弃!
夜来夜去,晨起晨落。漫长的两天两晚,张漫珍守在金玉床边不敢睡觉。日光与昏黄的灯光流转,照着她一边翻书,一边思考着各种应对策略而不知疲倦的身影。孕妇宫口开到四五指时,她更是寸步不离。当胎儿的两脚终于开始往外冲了,她的心也跳到了嗓子边,边哭边叫:“快!毛巾,毛巾!”
一边的人慌乱地抓过一条毛巾递给她。
“不对!是用开水烫过的纱巾!”她大声地说。
……孩子终于平安出来了!张漫珍早已满脸是泪,全身湿得没了一根干纱。
本以为可以休息了,情况却不容张漫珍乐观。因为,不但没听到啼哭,许是憋得太久,婴儿脸上呈现紫色。她急忙往他屁股上拍巴掌。
仍不见哭,难道?情急之下,张漫珍把婴儿平放,嘴对着他的嘴——用人工呼吸,然后,再取出银针刺激。终于,那声期待的啼哭从婴儿的嘴里发出,孕妇也欣慰地含着笑意睡去,张漫珍却跑到屋外大吐不止。
珠得月华,始极光莹。每一个婴儿的生命,在张漫珍看来,都是深海于月华下张得最为光彩的一颗珠。“现在,那孩子都36岁了,逢年过节都会给我发信息,常说是张医生和母亲一起给了自己生命。”
而在漫长的行医岁月中,张漫珍常常不得不忽略自己的三个孩子。从入睡前孩子还在母亲怀里,三更半夜醒来却不知母亲去向而哭泣,到习以为常且不说。为了治疗眼睛,她不停地在医院与家之间往返,最长的一次一个多月没回家,孩子们于晨曦里、夕阳下站在村口张望。
说远了,现在回到曾迪成家。张漫珍用医用纱布绑着眼睛,忍着痛,已在曾家守了三天,用“外倒转术”纠正胎位的方法,帮助产妇顺利生下一个男孩,然而这次接生却耽误了她眼睛的最佳治疗时间。
“这是病毒性角膜炎,没有特效治疗办法。”辗转多家医院治疗,后来把房子都卖掉了,张漫珍的眼睛仍不见起色。最后的方法只能把眼球摘掉。医生见她有时痛得休克,便和她商量,她没有接受。好在又熬了些日子,病毒活跃程度降低,但每次复发,仍是痛得死去活来,视力也由原来的1.5降至0.5。
“我的眼睛痛了8年,那是病毒在人体的存活期。现在只是视力很差。”张漫珍笑呵呵地说。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8年时光。她用纱布绑着一只眼,忍痛用另一只眼或为人治病接生,或在田间地里忙活……她像一架带着岁月创伤的打稻机,释放着最本真的生命能量,不停地运转,终收得颗粒归仓——那是生命含泪的笑靥,那是仁心与情感的共鸣,那是乡村医疗的行走之道。
张漫珍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行医箱,搬家几次都带着。仿佛行医箱不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而是属于那一代乡村医生的记忆。不管时光如何流逝,永不褪色的记忆,像血压计的水银,晃动着光芒。那一刻,张漫珍老人满身银光。是的,她和许多与她同样的人,回首之时没有苍白潦草,只有走过田野与山坡的亲切,只有与千家万户心贴着心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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