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江,解释乡愁的地方
田凯频
一
前些日随张永中、谭滔两位先生去洪江,住了两日,回来想写些文字,写写停停,总觉得写不出洪江的韵味。
我对洪江的印象是零散的,了解极为浅薄,认识也没独到。尽管去过不下五次,和多数外地去的过客一样,只是走走看看,没作特别考究。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几百年的商埠通衢,几十代人的经营建树,不是一个外乡人几个时日就能深刻完整认识的。
最早知道洪江,是在启蒙识字的年龄。象拿着“码头肥皂”叫我认字一样,父亲拿着洋火盒子,指着上面的“洪江火柴”念,我跟着读。父亲只读过私塾学一,学二读了几天,识字不多。我们乡下把河里叫作岗砬,父亲把“洪江”念成“洪岗”。洋火两分钱一盒,阿婆每次买一坨,10盒装,一排5盒,叠成两排,用粗糙的豆绿色的薄纸外包。每次我急不可待得撕将开来,欣赏洋火盒子正面不同图案的火花,印象中大多是版画,细心撕下来集在一起,在穿开裆裤的孩童们面前显示,互相比较。然后阿婆一边叨念一边把零散的洋火放在灶门上的吊筛上,防止回潮。
那时候,并不知道洪江在何处,父亲必定也是不知道的。
1991年初夏某一天,和几个同事从邵阳开车回凤凰,刚下过大雨,320国道安江北段公路滑坡,临时绕道黔阳,经过洪江,停了个把时辰。随便捡了个弄口,在古城里懵里懵懂转了一圈,或许只是小半圈,或许只是一小段,后来又懵里懵懂从另一个弄子转了出来。也没有再进,上车回转了。
再后来,又去过四次,都是专门去的。2015年大年初四,一家人去黔阳,在芙蓉楼遇上张永中先生一家人。我们都是奔着王昌龄,也奔着洪江。
最为特别的一次是2019年8月陪父亲去。前一天晚上,我和父亲聊天,他提到民国时期我的爷辈有三个人到修建沅州机场。父亲仍然把芷江叫作沅州。如果说芷江,也定会说成芷岗。第二天我便陪着父亲开车去芷江,看了他讲的沅州机场,中国人民抗战胜利受降旧址,飞虎队纪念馆,还专门去看了沈从文先生一生中书写的唯一的一块碑文。我一路讲解,特意讲了“雪峰山会战”,讲到王耀武将军。然后去了洪江,那天父亲很高兴。大概古城里面都是些以前他极熟悉的物景,看时很少说话,看得比我过细。每到一条街弄,低头看地面,仰头看屋顶。进了古宅老院子,里里外外,看大门的石雕,看铁门的铆钉,看枋柱的雕花,看窗栏上的花格,看太平缸的图案。
几次的印象和在一起,感觉洪江的河很大,河面宽,河水大概也很深。古城里面弄子多,巷子深,弯弯曲曲,上上下下。一大片老房子,成群落,房屋陈旧,有些破败,多半还算完好,很具古色古韵。
二
后来每次去,想着选走以前没走过的街弄,却又走了不少原来走过的。很多的街弄,有的交叉,有的平行,转来转去,不经意又重复到原来的线路。
洪江城里的街弄,极似凤凰镇筸城里的某些老街弄,却比镇筸城街弄更为密集,深长。镇筸城的街弄是鱼骨形的,一条正街两边分岔。洪江的街弄是网格式的,七冲八巷九条街,把整个古老的建筑群落划成若干大大小小形状不规则的板块。古城依山而建,街弄自然是时上时下,有宽有窄。
街弄长长短短,却四通八达。有时走着,似无了去路,以为是死胡同,徘徊之间,墙角一拐弯便又豁然开朗,进了另一条街。街弄尽头,看似进了一家人的门户,却是堂弄过道,连通着另一条街弄。街弄太多,几乎没办法走完。走在街弄里,像是进了迷宫。如果没有当地人带领,不仅走不尽街弄,而且会在横七竖八的街弄里转圈圈。
最窄的街弄只能容一人过身,如是雨天打了伞,又不想收拢,那是过不去的。碰上迎面走来的男人,侧身让过,能闻到烟味或者汗臊。如是遇上年轻时髦的姑娘,必定能陶醉于她洒在颈脖和头发上的香水。不过,如真是遇上了,要么是知趣地男人退出弄口,让姑娘先过。要么是矜持的姑娘主动调头退回弄口,让男人先过。只有如此,才能避免男女间过于贴近时会有的窘态和尴尬。即使这样,浓烈的烟味,汗臊,香水味,在弄口会身时还是很分明的。香水很香,好闻,想闻的,味道自然会更清晰,更具体,更真切。汗臊难闻,躲得远了,自然淡淡的。也有不懂事的男孩,全然不顾那边姑娘的低胸衣和超短裙,一阵风的蹿将过去,弄得姑娘躲闪不及,发出惊叫。若是遇上了老人,且又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你就得耐心地等,一直等到老人家高一脚低一脚走过离去,才能安心走过。
老房子大多很高,矗立的墙体与直的弯的街弄,把天空挤压成一条条直的弯的线,街弄也显得越加深。即使有日头,光却难直照到街弄的路面。阴森的地段,日头的光掠过屋檐,照在对应的墙面,印出一条整齐的与屋檐同形状的线,一明一暗,很分明。随着日头向西走动,这条线,也均匀的移动,直到日头西沉,方渐渐隐了去,直到消失。
雨天里,街弄变得生动和鲜活起来,不像阴天那样单调,刻板。你若赶上雨天去洪江,又在街弄里行走,便多了许多情趣。两侧的高墙为你挡去了大部分的雨滴,也挡了一些风。小雨你无需打开伞。地面却是湿湿漉的。这时你会发现之前不经意的脚下的石板,尤其光洁滑亮,像一片片镶嵌在地上的镜子,映照出人的倒影。颜色在黑灰白之间,无多大变化,极单调,远一点看,人影和倒影边缘很清晰,像一幅完整的剪纸,整个又像素描。
老房子间距小,墙很高,依山而建,狭窄的街弄上头,有的高差不同的房屋在二楼三楼上建有过道,连通两边的阁楼,形成天桥。在街弄里行走,这特殊的建筑上随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动静。
三
洪江的古建筑和街弄一样,数量多,据说有380多栋。密集,成群落,包括窨子屋、寺院、镖局、钱庄、商号、洋行、作坊、店铺、客栈、青楼、报社、烟馆等。房子年成古老,多为明清时期所建,成体系,有格局。
最具特色的民居是窨子屋,又称“一颗印”,是侗家人创造的民居建筑,高墙少窗,吊脚楼式,多层四合院。总体结构是外面四周高墙环绕,里面木质房舍,屋顶从四围成比例地向中部的天井下斜,小方形天井可吸纳阳光和空气。
洪江的窨子屋形制各异、大小不同,有回字形式、宫殿式的。与其他地方窨子屋不同,具有明显的商业特征。大多窨子屋是富商们的店铺及居所。高墙环绕,墙体是青砖砌成的封火墙,可以防火、防盗。山墙的末端有高翘马头墙,屋顶盖以青瓦,瓦面向内倾斜,雨水汇入天井。水带财,象征“财不外流”。里面是木材修建的堂屋和厢房,冬暖夏凉,舒服宜居。为使房屋长久稳固,房舍立柱和穿枋与墙体之间用铁制拉杆和扯板连接锁定,固为一体。
窨子屋多为两进两层,也有两进三层,大户人家三进三层。一层多用作店面,高而宽敞,二层多是仓库,宽而通达,三层有小间为居室。或者前院为大厅店面,二层是库房,后院为作坊,二层三层为居室。结构布局合理,空间利用充分,实用也美观。
窨子屋很有讲究。大门用精雕细刻的长石条组合,坚固,雄伟,气派,门内有门,大门照壁上方有色彩斑斓的绘画,或吉鸟祥兽,或松菊梅兰。檐边粉刷白石灰,绘有花鸟山水。墙体基脚全用长方的大块青石条垒砌,极为稳固。堡坎用青石块或鹅卵石加石灰、洪油(桐油)粘合砌成,几百年的风雨侵蚀,不曾脱损。走入大门,经过过厅,跨过门槛,里面是天井,用青石板铺就,平整规矩。厅堂地面一律用石灰、桐油、瓷粉混合的“三合泥”浇注抹平,光而不滑,爽而不潮。厅堂、居室的门雕、格扇、栏杆都十分精巧,图案各不同样,有福禄寿禧、封侯拜相、平安发财等吉祥的寓意。房舍楼层有板梯上下,二层三层平层有木板回廊连通。
房屋的规模,门庭的格局,工艺的精美,可以联想几百年间洪江商业的兴旺,城市的繁荣,也可以判断房屋主人富有的程度和显赫的身份。
四
沅江在黔阳汇聚舞水和叙水后,壮阔许多。到了洪江边上,巫水直插进来,把洪江挤压得两面临水,为泊船提供了更长的江岸。洪江有了这得天独厚的地利,上游下来的桐油、木材、白蜡、鸦片,下游上来的布匹、盐巴、五金、百货都在这里集散。几百年下来,到了明清,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船舶千帆,烟火万家。鼎盛时期,成为湘西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宗教中心。
各路商贾在把丝绸、锦缎、布匹、盐巴、五金、百货及各种洋货运来的同时,也把各地的传统文化、习俗、文明带到这里,与土著文化融汇一体,改变了五溪蛮人的原始蒙昧和落后生活。多元文化的融合和商务各业的兴旺,加快了洪江地方的文明进程,也刷新了洪江居民的生活方式。
窨子屋的建筑,在侗家民居基础上,引入了徽派建筑的元素,形成洪江古建筑特有的风格。船身扁平方头高尾的“麻阳船”,有载货物多行驶稳当的好处,成排结队占领了整个码头,促进了洪江造船技术的改进。各地商会和宗祠的戏台上,有京剧,川剧,汉剧,高腔,阳戏,傩堂戏,花灯。洪江人因近水码头的便利,较早接触现代文明,把绫罗绸缎、五金百货、南腔北调、洋货洋气引入日常生活。
民国之前,城内除官府,衙门,邮局,报社,祠堂,寺庙,服务行业齐全,学校书店,洋行教堂,钱庄镖局,酒肆茶楼,客栈戏院,烟馆妓院,一应俱有,满足各阶层人士精神和物质需求,维持着这座城市各人的存在和各处的秩序。
几次在洪江,都感觉洪江居民真诚,豪爽,实在,精明。他们善交际,懂礼数,知道和气生财,无不和善,热情,豁达。随便走进一家大门,男女老少都会把你当作客人,知道你只是去看看,仍主动招呼,请你落座喝茶。你问这问那,他们都会一五一十给你回答。你看里看外,他们走进走出给你讲解。他们知道诚信为本,做事认真,讲话作数,购买物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你在街弄里迷了路,随便遇见一个人,他们会打着手势详细给你指引,再不明了,他们就会带你左转右转,直到你认识了前方。
老房子里住的大多是上了年岁的老人,他们大概太过习惯大院里的生活,抑或老宅已经属于他们生命的部分不能分割。他们生活安逸,简单,朴实,节奏慢。早餐喜欢到街弄里的小铺子吃各种传统小吃,鲜榨水粉,甜酒汤圆,猪血丸子,油炸糖丸,豆浆油条,“马打滚”等,悠哉乐哉有滋有味地慢慢享用。
大部分人家除了一些电视、冰箱、电扇、电饭煲简单的电器,仍然使用陈旧的家具,物器,仍然用着木制洗脸架,懒椅,橱柜,小饭桌,架子床。仍然使用蒲扇,蒲团。板壁上挂着木制的嵌着祖辈相片的相框。老公公老太太三五成群打着一种古老的“跑胡子”纸牌。
洪江的女人们喜欢穿胸襟衣,开衩的旗袍,留短发,挽发髻,小脚裤,高跟鞋。男人们出门衣着体面,穿皮鞋,戴礼帽,打勾把的洋伞。这样的气派,保留着民国都市时尚的一些余韵,走在街弄里,与古城里明清建筑群落极为协调。
五
时移世易,黄金水道被公路、铁路取代,江上的商船木排,隐没在历史的浩瀚里,码头的油桶货垛,沉淀在长河的泥沙中。昔日的“小南京”,进入到现代文明,洪江依旧是车水马龙,灯火阑珊。世间的许多人事,随着时光流逝,凝结为老人们缺口瓷杯的茶垢,淡化为老人们黄铜烟嘴的烟雾。
铁皮门锈蚀的铆钉,马头墙上葱绿的小树,屋檐青瓦茸茸的青苔,壁板墙面依稀可见墨迹,天井里硕大的太平缸,墙体上斑驳的印迹,无不刻印着岁月的记忆,证明这里曾经的辉煌,历史的厚重。
每次去洪江,便生起怀古的情绪。在古城里徘徊,总幻想着街弄里各路客商来往穿梭,商铺号庄人进人出门庭若市,烟花柳巷富商巨贾猥琐前行,酒肆茶楼文人雅士吟诗作赋,武生头插鹮鸡长尾身披锦旗手持长枪在戏台上打斗,花旦甩开长袖踩着碎步掩袖喝酒,达官贵人台下摇扇叫好,账房先生戴着老花镜在柜上噼里啪啦拨打算盘,工人脚夫肩负油桶货垛走上街弄举步艰难,白天弄船晚上玩牌既会讲野话又会唱山歌“小公猪”一般的船工水手隔岸朝着吊脚楼撑窗里的人打情骂俏,地方军阀与山寨土匪争抢云贵鸦片买卖特税殊死争斗……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立体的景象。
伫立在洪江古老的码头上,望着川流不息的沅江,想象着三闾大夫浪迹沅水一个人在求索地慢慢路上孤独的欣赏芝兰,龙标尉早晨在寒雨蒙蒙的码头上满怀离愁把酒对饮弯腰作揖送别挚友,王翰城童年身挎书囊踏上跳板登上东去的客船乘风前而行,19岁的沈从文瞒着母亲和姊妹离开芷江坐在一条开往常德方向的船经过这里顺流而下·····景仰古人,悲叹自己,念天地之悠悠,惜江流之滚滚,你会感慨一生匆匆,万般悠悠,往事如烟,逝者如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很多本来有故乡的人,为了生活抑或为了梦想,远离故土,四处漂泊,一生奔忙,打拼,奋斗,或辉煌,或安稳,或落魄,空闲独处时心中会泛起或浓或淡的乡愁。如果来到洪江,静下心来,在古街古巷里走一走,在老宅里转一转,看看岁月斑驳,想想世事沧桑,会唤醒尘封许久的回忆,解释一直纷扰的乡愁。然后把自己牵回往日时光,把自己融进历史长河,放下人生许多思量,会感悟人生不仅短暂,而且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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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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